深夜十一點多。天陰。多雲。西苑裏的殿宇、園林暗影婆娑。獨孤貴人帶着貼身的宮女、太監十幾人穿梭在西苑中,往禦書房而去。腳步匆匆,神情驚惶。
不久前,距離西苑不到1裏地的小時雍坊中,火炮轟鳴,且喊殺聲越來越近。這令西苑各處震動、驚惶、畏懼!慌亂的情緒如同瘟疫一樣在蔓延!
西苑裏的太監、宮女們大半都如同熱窩上的螞蟻。想要尋找安全的藏身之處,或者準備投降。獨孤貴人到禦書房尋求庇護,便是西苑中恐慌情緒的體現!
京營的援軍這麽長時間還不到,而叛軍将至!金碧輝煌、神秘、莊嚴的皇家園林——西苑,再無法給人帶來任何的安全感!賈環就要殺來了!
太監總管許彥通禀後,獨孤貴人沒留意禦書房外暖閣中的衛弘、宋溥,快步進到禦書房中。
獨孤貴人穿着一身青色的緊身胡服,不足1米6的身姿嬌小玲珑,曲線起伏,美豔無端!她屈身行禮,驚魂未定的道:“陛下,西苑外槍炮聲不斷,臣妾心中害怕,特來禦書房見陛下。”
禦書房中,燈火通明。約五十多名太監宮女在禦書房内外服侍。鋪着黃綢的檀木大案後,雍治天子倚在軟榻中,神情陰沉。西苑外的呼嘯聲,隐隐傳來。
身量中等,容貌清秀幽靜的青美人站在一旁,身體微微發抖。不同于方才在朝霞居聽戲時的撒嬌,她現在是真感覺到害怕!賈環就要率叛軍打進來,局勢危急!剛才,天子派華墨到西苑門口招降士卒。
“清兒,平身!”雍治天子徐徐的道。他此時無心安慰他的愛妃。而是在思考着當前的局勢。無數的念頭、畫面在他腦海中閃過。他登基二十一年,鬥倒了無數敵人!
沒有過今晚這樣的狼狽。心中後悔與震怒的情緒交織。後悔沒有早些時候殺掉賈環啊!以至于有如此困局。
雍治天子将心中的情緒内斂着。禦書房裏,沒有人可以窺測他的想法。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再無數小時前聽聞賈環造反時的得意、嚣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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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華墨在西苑的西門口,振威營的陣地中。陪着他的是振威營的兩個千總、殿前侍衛司指揮使唐隆。這裏是最後一道防線,退無可退!四周的信使往來,向西苑深處傳遞消息。
華墨在裝滿土的麻袋堆積而成的簡陋公事後,看着約200米開外的叛軍陣地,千裏鏡中,可以清晰的看到賈環方正在集結火炮。而西苑裏振威營的炮兵早已經被打掉。
華墨宦海多年,他養氣的功夫不錯。壓住心中的恐懼。西苑現在的形勢,他不得不來!他是領班軍機大臣。深吸一口氣,在土牆後高聲道:“本官華墨,賈子玉何在?請出來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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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門門的火炮已經校正諸元,布置在西苑西門口的陣地上。炮兵們正在緊張的準備着。
賈環帶着親衛,就在炮兵陣地後,隐在黑暗中。華墨的聲音自西苑中遙遙傳來。疏勒軍的羅遊擊正在賈環身邊,輕聲提醒道:“使君…”對面這是要談條件了。
其實,心裏不免有些好笑。對面的華大學士大約不知道賈使君在北庭終戰時的表現:激勵士氣後徑直進攻!賈使君何曾在戰陣前與人談條件?
賈環臉龐消瘦,身姿挺拔,一身水藍色的長衫。他臉色依舊平靜,但并沒有去掩飾他眼中的哀痛,悲傷,憤恨。回了兩個字:“開炮!”
他不想和華墨廢話!
山長,葉先生,大師兄的死,第一案犯是雍治。第二案犯是宋溥,第三是華墨。沒有華墨的推波助瀾、落井下石,他必定可以拖上幾日,等到疏勒軍抵京。
他今夜起兵,不接受任何條件!他隻要祭品:鮮血、人頭。用以告慰、祭奠師友們在天之靈!
賈環身後充當傳令兵的親衛吼道:“開炮!”
陣地前,張四水将手中鋒利的寶劍前指,神情堅毅的命令所有炮兵,“開炮!”
“轟!”“轟!”“轟!”
八十餘們火炮齊射!一輪又一輪!火炮發射瞬間時的火光,倒映在漆黑的夜空中。仿佛煙花一樣絢麗!
巨大的呼嘯聲、轟鳴聲,震動着西苑、京城。地動山搖!驚天動地!記着,這不是雷聲!這是滾燙、毀滅的岩漿在噴薄!
西苑門口,成片的工事在激烈的炮火中毀滅,西苑中大片精美的樓閣殿宇坍塌。夜色中,慘叫聲無數!嘶号聲此起彼伏!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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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隊又一隊的士兵越過賈環,殺進西苑中。炮火正在向西苑深處延伸射擊,步炮協同作戰。體現出極高的戰術素養!
今晚,此時,京中所有的目光都關注在西苑。城北的京營,京中九門的各衛,百官、勳貴,宮中,皇族,所有人都在高處,看着西苑中的戰鬥!
在此時,如沈遷、沈澄、吳王,甯潇,楊皇後、蜀王,齊馳,胡熾,晉商,尹言,魏翰林,胡璁,李斯,曾缙,殷鵬、趙鶴齡,成國公,孟何,費狀元等人,看到西苑中的火光,都可以得出一個明确的結論:西苑破了!
賈環麾下的軍隊,在西域究竟經曆了怎麽樣的戰火的洗禮,竟然如此的犀利?
攻破西苑,不代表賈環今晚政變成功!但,一定意味着,雍治天子的麻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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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呈一個長方形布局。寬不足1千米,長約3500米。而西苑的西門正對小時雍坊,大約位于這個長方形的中間。
疏勒軍約四千步兵,在炮火的掩護下,殺入布局緊湊、殿宇華美的西苑中。在小太監馮瑾的帶領下,長驅直入,直趨含元殿。馮瑾是燕王的母親周貴妃留下的老太監所收的幹兒子。在雍治十四年後的政鬥中,鬥倒商貴人時,賈環動用過一次。
洶湧的洪流,奔瀉而下。在此時,沒有必要去描述被火炮轟炸的華墨、振威營兩個千總、殿前侍衛司指揮使唐隆的心情。
一千多餘名士兵如同潮水般褪去。向着西苑各處逃跑、潰退,隻恨爹媽少生兩條腿。
約十幾分鍾後,賈環在親衛們的簇擁下,踏入西苑,前往含元殿。
走在西苑的主幹道中,追殺聲不斷,錢槐一陣陣的頭皮發麻!這不是害怕的。而是興奮的。在錢槐看來,攻破西苑,抓住皇帝,政變就業已經成功。一種難言的痛快感,浮上心頭!
在京師中,他隻算是一個卑微的小人物,但主憂則臣辱。三爺這數月以來的焦慮,這近日以來的痛苦,他怎麽不知道啊?而現在,所有的帳,都可以好好的算一算了!
花費數百萬銀元、精美的西苑起火,大火熊熊燃燒,賈環沉默的向前,走着,他的路!
心中的情緒,如同浪潮,如同烈焰在翻湧!
“賈師弟,我去年在鎮上遇到一位佳人。思慕已久。今日我想向賈師弟求一首絕妙好辭,幫我赢得美人芳心。”
“賈師弟,你留在京城裏瑣事繁多,還是回書院讀書比較合适。幾年的時間,瞬間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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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踏入西苑時,小時雍坊,齊馳府前院中的一處小樓。樓下幾十名親兵環侍。樓上,齊馳和幕僚胡熾兩人在樓中拿着千裏鏡,看着西苑裏火光蔓延。心中情緒難言!
指責賈環嗎?連鐵杆的保皇黨吳王都覺得不好指責!聞道書院的那些書生真的慘啊!用君臣綱常去約束賈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賈環肯認這樣的道理嗎?
胡熾問道:“大帥,你出兵嗎?”齊府現在就有五百精銳親衛,一樣是從西域戰争中殺出來的老兵。
“唉…,子玉啊!”齊馳搖搖頭,“他就是個性太剛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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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師弟,你是會元!”
“賈師弟,出作品吧!”
“葉先生太偏心了。我等每隔幾日來請教。今日不過是子玉要回京了。知我者,謂我心憂!”
“子玉,如果是你在山長的位置,你會不會上書勸谏天子?”
大火彌漫!樹木、殿宇在烈火中,噼裏啪啦作響。軍樂、鼓點聲陣陣。雄壯的軍陣踏步而過。青石闆的大路邊,一身血污的建極殿大學士華墨跌坐着,喘氣、痛苦的呻吟。兩名親衛看守着他。
華墨在剛才疏勒軍猛烈的炮擊中受傷,一隻腿被打斷,血流不止。他看到賈環從主幹道中走過來。
作爲一名老官僚,他在這個時候噴賈環: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那肯定是不可能的。那是找死!但,政變之後,還需要宰輔們維持大局!這是他的底氣!
華墨高聲質問,“賈環,你要幹什麽?”但,賈環的腳步并沒有停留,冷冷的看他一眼。帶着親衛,穿過萬字廳。沿途經過豐澤園、西八所、去往含元殿。
在這拉長的畫卷中,賈環的親衛首領之一高子重,走到華墨面前,拔出腰刀,在六十多歲,頭發斑白,看似如同一個普通老頭的華墨的脖子上比了比。
華墨看似人畜無害,但熟悉他的人,知道他對政敵的冷血。紀興生、張安博…
高子重的刀退開少許,再猛然的揮過去。
血,噴湧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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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被破,五分鍾過去。京中所有的目光,都彙聚在西苑。當左都禦史、魏國公齊馳沒有出兵,一切就意味着,局勢不可逆!
蜀王自城北拍馬狂奔,前往城西的鹹宜坊吳王府,見甯潇。
賈環帶着衆親衛,穿過勤政殿,将抵達太液池南海中的含元殿。他剛至門前!
雍治九年水災結束時,他在妙峰山下,衆師長、沙先生、衆同學,在書院腳下,迎接着運糧回來的喬如松、衛陽、許英朗、柳逸塵。山長叫他作詩。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他暈倒時,是大師兄扶着他。
雍治十三年夏末秋始,六月二十八日,他和寶姐姐成婚,當日,扣門吟詩,十裏紅妝。是大師兄給他當伴郎。
獄中文會時,大師兄的灑脫。在刑場上,大師兄面對妻兒的愧疚,痛苦的落淚!
這一幕幕的畫面,仿佛就在賈環眼前飄過。有誰知道,他親眼目睹着大師兄的人頭,滾落在地上,他當時的心情如何?有誰?
一顆華墨的人頭,這不夠!
賈環踏入含元殿禦書房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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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大批的疏勒軍士卒,賈環的親衛,将禦書房内外緊緊圍住。水洩不通。而此刻,禦書房的護衛,都已經在火炮、燧發槍的噴射中清除!
十幾分鍾前,唐隆返回禦書房,會同衛弘,宋溥,獨孤貴人,青美人,太監總管許彥勸雍治天子進宮中暫避。但雍治天子拒絕逃跑!
禦書房的氣氛極其的壓抑!
數名太監,以及站在雍治天子身邊侍立的青美人低聲啜泣着。
書房中,坐北朝南的檀木書桌後,雍治天子坐在軟榻中,神情陰沉,不悅,扶着軟榻扶手的手枯瘦,用力,青筋暴露,喝道:“都閉嘴。哭什麽?朕還沒死!”
賈環就在這雍治天子斥責聲中,帶着張四水,秦弘圖走進來。錢槐、胡小四等五十多名親衛跟着。高子重将晉王的人頭、華墨的人頭,丢在地上!
“咚!”“咚!”兩顆人頭,滾了滾,血腥味彌漫開!
除開衛弘,宋溥,雍治,所有人都低下頭!青美人壓抑着哭聲,不由自主的瑟瑟發抖!
獨孤貴人站在書桌側面,她和賈環有舊,與吳王妃獨孤氏是族人。但此刻,如此情形,一樣吓的發抖,不敢出聲。誰知道,賈環是不是殺紅了眼?
雍治天子眼神冰冷的盯着賈環,目光陰鸷,扶着扶手,坐直佝偻的身體,一字字的道:“賈環,你很好!”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咬牙切齒!
賈環正視着雍治,他那張老臉,在亮如白晝的火光之下,是如此的醜陋,可恨,該殺!這個老王八蛋!
他的憤恨,如同洶湧的巨浪,在咆哮!
賈環厲聲喝道:“恭齋,帶人把他拖出來!”這是他踏入西苑來的第一句話!
“你敢?”
“慢着!”
衛弘、宋溥兩個大學士閃身,攔着要上前的胡小四,和疏勒士卒。兩人一身绯色的正一品官服。
衛弘和賈環有交情,但他亦是周朝的大學士,勸阻道:“子玉,到此爲止吧!你有什麽條件可以說。弑殺君父,是不忠不孝!青史必定不能容你。”
他并沒有用很嚴厲的話去指責賈環。他親曆這三個月以來的種種!他的孫兒衛陽就是聞道書院的弟子。那些書生,真的是令人感慨,聞着落淚!
現在能阻止賈環動手的,唯有青史!聖人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
賈環并沒有對衛弘無禮,聲音緩而有力的道:“衛相,亞聖說:聞誅一夫纣,未聞弑君!”
賈環說話時,秦弘圖帶着親兵猛撲過去。
書院的弟子,恩怨分明。衛弘維護過書院、山長、賈環,自然不會有人對他無禮。而宋溥則是被秦弘圖一腳重重的踹到在地,抽手一刀,捅在宋溥的胸口。鮮血飙出,染紅秦弘圖的衣衫!
“啊…”宋溥發出凄厲的慘叫,他這些年養尊處優,何曾受過這樣的痛楚?
山長求仁得仁,無可厚非!而書院被查封,葉先生、大師兄,他們何辜?如果沒有宋溥的奏章,怎麽會有這樣的罪名?他如何不恨?
人頭做酒杯,飲盡仇雠血!
秦弘圖抽出刀,帶着親衛繞過書桌,将正在撐着架子、試圖散發帝王威嚴的雍治從軟榻上,如同一隻羊一樣拖起來。拎着,繞出來,丢在賈環面前。
張四水将腰間的長劍抽出來,上前半步,沉聲道:“子玉,我來殺這狗皇帝!”弑君之人,在曆史上,不得善終!他願意代替賈環。
衛弘愣愣的看着。
并非震驚于殺皇帝的事還有人搶着做!并非驚歎于書院弟子報仇的決心!而是,此刻,周王朝的尊嚴、秩序,在此刻,被賈環狠狠的踐踏,而不留餘地!
定鼎一百多年的大周,在此刻,仿佛有某種東西,正在崩塌!
賈環拒絕,從懷裏拿出他在西域時購買的火铳,神情冷峻、堅定的道:“伯仁,我自己來!”
雍治天子此時,一口氣緩過來,趴在地上,他所有的尊嚴、威嚴,于此時都被踐踏在地上。在此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是一個普通人!即便他穿着龍袍!他的手在顫抖着。他感受到死亡的恐懼,奮力的大吼道:“朕乃天子!”
“天你麻痹!”賈環一腳踩在雍治天子的頭上,用力壓住,踩扁,雍治天子嘴裏發出“嗬嗬”的聲音。賈環将火铳抵在雍治天子的太陽穴上,扣動扳機。
“砰!”“砰!”“砰!”
槍響而人死,所有的恩怨、仇恨,都随着賈環扣動扳機後,而消失!賈環心中激蕩着的,憤恨的情緒,在如同翻滾的巨浪,達到頂點後,随着這槍聲,噴湧而出!
禦書房中,所有的太監、宮女,獨孤貴人、青美人、衛弘,許彥全部都跪下來,爲雍治天子送行,哭泣道:“陛下!”
在這些人跪拜的時候,賈環緩緩的站起來,他就站在雍治天子的屍體上!手裏的火铳槍口下垂。
在那一瞬間,賈環的腦子,忽而放空!自他踏入仕途以來,便因爲神童的身份,而受到雍治的壓制、不喜。這八年來,他幾度陷入危險,下獄。那些往事,腦海中漂浮而過!
現在,這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他親手終結一代帝王。
在他的眼前,他仿佛看到,夜空中,山長、葉先生、大師兄、張承劍他們在緩緩的走遠!在賈環的懷中,他的懷表上,秒針,正滴滴答答走過午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