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夜啊,月影不見,星星的微光都隐沒雲層深厚。仿佛曆史長河中所有的黑暗都彙聚在今夜!
妙峰山下,夷爲平地的聞道書院明倫堂處,設着靈堂。頭七的夜,道士們的法事繼續,數百名生者的哭聲、哀思帶着血!
西苑裏,禦書房的案頭,傅正蒙彈劾賈環的奏章上,禦筆批着:着有司問罪。明日這本奏章下發到軍機處,便是賈環入獄時!
于今晚,局勢危急萬分,于今晚,所有的痛苦,壓抑,悲傷,就如同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然後,于今晚,爆發!
夜間七點許,賈環數百名自西域戰争中殺出來的親衛,拿着各自的武器,列隊快步而出。如同洶湧而出的岩漿,在這個安靜、陰沉的夜晚中橫沖直撞!
在此時,京城内城各條的街道就像波平如靜的河流,楊柳樹影濃密。白天的熱鬧和繁忙消退。少量的行人在街面上行走着。
賈環的四百名親衛,以騎兵爲先導,步卒列隊追随,由張四水帶領着,沉默的直撲向京城内城東南角的工部軍器局。夜色中,這些沉默而有紀律的士兵們,快步在街道上急速前行!帶着無盡的殺氣。
行人避道,驚吓莫名。指指點點,相互詢問發生了什麽事。
負責監控賈府的錦衣衛校尉,立即向四時坊中距離甯榮街賈府兩裏處的據點彙報情況。
而此刻,賈環正帶着楊大眼、錢槐、胡小四、賈蓉、賈薔、賈芸等人往無憂堂的前院而去。
秦弘圖則帶着精銳的諜報人員百餘人騎馬往西苑而去,他的任務是封鎖西苑的信使進出。同時,盡量控制大小時雍坊的信使。
沈遷則是帶着他的親衛,縱馬狂奔,前往宣武門外的正西坊,沈府。他要和父親沈澄攤牌。強拉新城王、五軍都督府同知沈澄上船。
畫面一幕幕的閃過!
在賈環周密的計劃之下,在這發動的時刻,如同山洪奔洩,如同火山在咆哮!
出賈府約半個小時後,張四水率部,在工部軍器局大使(正九品)馬循的接應下,控制工部軍器局,獲得軍器局裏的百餘門火炮和大量的彈藥。
…
…
宣武門外正西坊。這裏居住着國朝大部分武将的府邸。夜色中,沈府裏燈火點點。
京城内城九門慣例實施宵禁。但國朝因京中人口衆多,商貿繁華,幾經更改,本朝宵禁的時間定在晚上七點半。
沈遷帶着跋忽勒、徐伯等十幾人一路風馳電掣的趕回沈府。
“二爺回來了。”沈遷從側門入府内。翻身下馬,早有小厮過來牽馬,笑着向沈遷問好。
“老爺在府裏吧?”得了小厮肯定的答複,沈遷大步往垂花門内走去。他上午出門去賈府時,就給母親說過,他今晚有要事要和父親商談。
沈遷快步穿過沈府裏的院落、長廊、園林。他一身淺藍色的箭袖,星目俊臉,身姿修長,氣質英武。他的腳步,快而穩!稍後抵達正房院落東面的書房中。
沈澄的書房裏布置的雅緻、富麗堂皇。他一身錦色的便服,帶着老花鏡,正坐在書桌後看着報紙。一名美妾在書房裏服侍着。
“遷兒來了?”沈澄放下報紙,摘下老花鏡,叫兒子落座。沈家是開國定鼎時封爵的一批勳貴。隸屬于舊武勳集團。雖然是百年勳貴世家,但家中子弟俱是識文斷字。
比如,賈府早變成簪纓世家。到沈遷這一代,他和他兄長二人一文一武。隻是,沈澄都沒有料到自己的次子在軍事上有如此才華!成爲國朝名将。
沈澄的美妾笑吟吟的上了茶。三人閑話幾句。美妾乖巧的退下去。
沈遷從衣袖子裏拿出一封“清君側”的告示,他已經在上面署名。起身,上前兩步,放在父親的案頭,說道:“父親,賈環造反了。”
沈澄沒來得及看告示,當即就愣住,看着兒子,再問道:“什麽?”
沈遷站立着,重複道:“父親,賈環今夜起兵造反,兵谏天子,立燕王!兒子請父親助我一臂之力。”
沈澄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答道:“五軍都督府沒有調兵權!必須要聖旨才能調動城北的京營平叛。賈環在京中能有多少人追随他?不必在意。”
說到這裏,沈澄的話戛然而止,定定的、難以置信的看着沈遷。
賈環又不是傻子,用五百親衛在京城造反?京中各處軍隊隻需要守好城門,這又是一個明朝的曹石之變!等天亮時調兵平叛,大局可定。那麽,賈環的底氣是什麽?
他此刻,在陡然間想到一種可能:新來的西域京營八千人。新京營是兒子的嫡系。但這些精兵同時是不是賈環的嫡系呢?如果兒子支持賈環…
沈遷點點頭。
“孽子——!”沈澄“嚯”的從座椅上站起來,咆哮着。怒不可遏的拍着桌子,“啪!啪!”,“你這個孽子!孽子!”孽障啊!他竟然跟着賈環造反!
造反啊!
天子待沈府那一點不好?榮華富貴,可曾少?就算和賈府結親,賈府倒了,也連累不到沈家啊!
沈遷沒管父親的口水、怒火,跪在地上,直白明了的道:“父親,造反之罪,夷滅三族。我已經在告示書上簽名。再無退路。還請父親助兒子一臂之力!”
他心中有愧疚。他背着父親作出決定,将沈府阖族性命押注在賈環身上。他知道以他父親的性情,若是事先知道,絕對是不會同意造反的!
但,他追随賈環,願爲使君馬前卒!這并非是爲榮華富貴。而是爲情義!男人間的情義!賈環待他如何?他亦有其他的考慮:比如妻子探春,比如他看不慣天子倒行逆施。
讀書人忠君,也要看禦座上坐的是個什麽人!霍光、伊尹行廢立之事,都未被視作叛逆!
若賈環要自己登基爲帝,他當然不會支持。沈家世受國恩!但,推當今天子的血脈,燕王上位,他并無心理負擔!
這不是改朝換代,這是賈環的複仇!
沈澄恨恨的盯着兒子,半響說不出話來。他再憤怒又能如何?調西域兵來京的命令是他簽發的!木已成舟!即便他現在扣押兒子,去西苑請罪,天子會信?滿朝文武會信?最終,沈家會落個什麽結果?
再者,他就剩這麽一個嫡子!
“唉…”沈澄禁不住仰天長歎,“孽子啊…”
半盞茶的功夫後,沈府的親衛500人集結,護送着沈遷、沈澄出沈府,從京城外城西繞道,前往外城北的京營大營。奔入到時代的洪流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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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視賈府的錦衣衛校尉的消息,很快就抵達甯榮街外,錦衣衛同知洪景著所在的據點。
洪同知如同熱窩上的螞蟻,焦灼不安,迅速的向京城各處傳遞消息:西苑、華墨府、錦衣衛指揮使邢佑府。
京中的勳貴、武将有幾百名親衛,這是常有的事。這和前朝的家丁(戰兵)一樣,就看養不養得起。當然,數量多則不被允許。上限是500人。
賈環的親衛帶械出府,洪同知傾向是賈環起兵造反。而等到尾随的錦衣衛校尉發現工部軍器局被占。他即刻确定,再次向各處發送消息:賈環謀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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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同知的錦衣衛信使,連續兩波,在西苑、小時雍坊外,被秦弘圖帶人截殺。
但,不住在這裏的錦衣衛指揮使邢佑得到了消息。邢佑決定将賈環謀反的消息在城中散播:通知各達官貴人府中:西苑、皇宮、華墨、衛弘、宋溥、吳王、北靜王、魏其候、成國公、沈府、各大臣府。
消息如同驚雷,在這個夜色中飛速的擴散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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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長夜。長久以來的平靜打破!承平二十一年的京師,迎來第二次政變!
第一次是七年前,雍治十三年的前太子甯溥的政變!這一次,是西域左參議賈環!
賈環出賈府後,帶着長随錢槐、胡小四、親衛高子重等人,前往工部軍器局和張四水彙合,順利的拿到百餘門火炮。戰争之神!占着突然起兵的先手,一切順利。
接下來,他要前往外城北的京營,拿到疏勒軍:三千名百戰餘生的老兵的支持!
“駕!”
百餘名駿馬在黑夜的京城長街上奔騰着。晚間七點半就是宵禁,京城九門業已經關閉。賈環将從德勝門出京城。出城的辦法是:轟開城門!
暮春夜裏的風聲在耳邊呼嘯着。就仿佛在西域的草原上縱馬!長随錢槐騎馬跟在賈環身邊,隻感覺頭皮一陣陣的發麻,喉嚨幹澀。
從目睹華淳被殺,到奪取軍器局。他的心情還沒有調整過來。三爺這就造反了?可是,皇帝還在西苑裏啊!還有晉王,皇宮裏的皇後!三個大學士!局面,怎麽控制得住?
快!快!快!
…
…
京中内城各處的權力人物們,在接到錦衣衛通報的消息時,其震驚表現,不用一一的贅述。這個消息是如此的勁爆、震撼!仿佛九霄落雷而下!
京中的官員、權貴們都知道賈環所面臨的危險局面。如宋溥、華墨都在等着賈環下獄,幹掉他。如晉王甯湃,他下午才在西苑中,目睹雍治天子讓青美人批奏章,殺賈環。如衛弘,如北靜王、魏其候…種種種種。
誰有人會想到賈環會做出如此決然、激烈的反抗!以兵權對皇權!或者,應當叫做複仇!
在暗沉的夜空中,驚雷滾滾!
“轟!”“轟!”
整個京城,所有人都聽到這巨大的轟鳴聲!不是春雷,這是火炮在怒吼!
七天前,三月十四日正午,賈環目睹着山長,葉先生,大師兄被殺!他的恨、怒,埋藏在心中!在今日,在師友們的頭七,他來複仇!帶着戰争、鮮血!
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靠的是自己!人發殺機,天地反覆!
短暫隔絕消息的西苑裏,雍治天子正在朝霞居的院落中由青美人陪着,喝茶,看雜技。園林重樓重檐,雕梁畫棟。巨大的響聲,令在院落空地表演的雜技中斷。
青美人故意裝着害怕,躲在雍治天子懷裏,雍治天子極其不快,緊鎖眉頭,問道:“去問問,外面發生什麽事情?”他是經曆過政變的天子,感覺有些不對勁。
“是,陛下!”太監總管許彥帶着人,轉身離去。
而京城内小時雍坊中,得到消息的三名大學士華墨、衛弘、宋溥正在準備出門。
賈環造反,這麽大的事,他們必須要前往西苑,表明态度。雍治十三年,前首輔謝旋的境遇,他們可都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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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勝門下,在炮火的轟擊下,駐守的府軍前衛如鳥獸四散!賈環騎着馬,帶着數十人,穿過帶來漫天的硝煙、灰塵,前往城外的京營大營。
他沉默的太久了!
山長,葉先生,大師兄他們的鮮血、慘象已經使他目不忍視,京中的流言、污蔑,令他耳不忍聞。那還有什麽話好說?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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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京城所有得知消息的權貴、百官們而言,今晚,賈環突然起兵兵變,如同驚雷炸響在京城的上空!
但,追随賈環的人們卻知道,他們不是驚雷!而是噴湧而出的岩漿,滾燙、鮮紅!他們将淹沒京城,一切!
如果這天沒有亮光,那我們就用血來點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