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疏勒城外一片蘋果樹挂着小蘋果。
蘋果林三裏外的周軍營寨門前,沈遷帶着衆将,出營迎接着賈環一行的到來。
二十一歲的青年,容貌英俊,騎在馬上,一身白袍,英姿勃發。衆将爲其馬首是瞻。極其的耀眼!周軍即将拿下疏勒地區,沈遷居功至偉。軍中将士對他非常敬服。
前軍先到。兩千新軍正絡繹入營。賈環帶着龐澤、解參、柳逸塵等人随中軍到來。
衆人在營外見禮、寒暄、說笑。氣氛透着大勝之後的輕松。雖然疏勒城還沒有打下來,但大局已定。疏勒城翻不起浪來。随後,衆人到中軍大帳商議當前的軍情。
賈環居中而坐。頭戴唐巾,一身石青色的文士衫,腰懸玉佩。身姿挺拔,略顯清瘦。氣度從容。疏勒會戰大勝,局面就此打開。他身上的擔子輕了許多。
賈環環視着衆人,目光再落在沈遷身上,笑贊道:“會戰時,于喬指揮得當,率軍破敵,以一千勝一萬,古之名将,莫過于此啊!”
他心中亦很感歎。沈遷雖然出身勳貴世家,但誰料到考中兩榜進士的他,竟然有這樣的軍事才能?賈環仿佛看到一顆将星正在冉冉升起!
賈環當日還曾阻攔沈遷,不想他來西域冒險。現在看來,大錯特錯啊!有些人天生屬于戰場!
名将之姿。
沈遷微微一笑。謙虛的話,不必說太多。這一戰,确實是他的得意之作、成名戰!
又勉勵了其他人幾句,賈環再問道:“于喬,疏勒城中的情況如何?”
會戰後,他一直在葭蘆館城招募、整編軍隊。因爲,依靠一千騎兵是很難有效的控制疏勒這座城池。
沈遷在會戰之後,全軍修整了一天,恢複将士們的體力,馬力。這才率軍逼近疏勒城,以騎兵封鎖疏勒城四門,禁止商旅進去。
有火炮破城不難。沈遷知道賈環要了解的情況是什麽,語氣輕松的道:“賈使君,我率軍趕到時,波斯人穆薩還在城中。”在正式的場合,即便沈遷和賈環私交比較好,還是用正式稱呼。
賈環的親衛隊長黃觀這些天一直率部跟着沈遷作戰,輕蔑的笑道:“大人,我估摸着那個波斯人是想組織兵力反攻。呵呵,他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
“哈哈!”衆将哄笑。城中的:裴氏、鐵勒、回纥、蒙古四族隻怕早就被火炮轟破了膽。一幹烏合之衆!
随着程攸當日的護衛陳五等人返回龜茲,疏勒城中的勢力分布情況,對于賈環等人來說不是秘密。隻是,陳五并不知道粟特商人參與了當晚的圍攻。
賈環笑着點頭,沉聲道:“那明日開始攻城吧!”
勸降的工作早就在他抵擋前,秦弘圖就在做。這個勸降,并不是針對那些首領、貴族的,而是表明周軍的政策:隻誅首惡。相當于安民告示,避免陷入巷戰的困境。
疏勒地區的主要戰争,已經結束了。有些帳,他要讨回來!
…
…
周軍的新軍前來,疏勒城頭的士卒基本都看見。約半個時辰左右,消息便傳遍整個疏勒城。
城中,裴府。
裴氏家族的族老,骨幹都在此。裴登利坐在主位上,六十多歲的他仿佛在數日間就衰老了十歲。老态龍鍾。拄着拐杖,佝偻着腰,環視着座中的七八人,歎口氣,道:“周軍大軍抵達,攻下疏勒隻在旦日之間。大家都說說。裴氏該何去何從?”
或許在組建疏勒聯軍之前,他心中還有僥幸,有自己的小算盤,認爲留了一條後路。現在呢?他心中其實,對所謂的後路,把握不大。
正廳中,一片寂靜。正午的夏日透過天井,落在窗戶上。
八名裴氏家族的掌權者,全部默然無聲。包括裴登利的長子裴石。要知道,在往日,他們是疏勒城的豪強,數代累積,家産有幾百萬銀元。倉庫中有吃不完的糧食。家仆千人。直接或間接控制着十幾萬人口。這是一個龐然大物!
那麽,執掌它的權力人物們,平日裏在疏勒城中,會是何等的威風?但是,現在,這些曾經煊赫、風光一時的人物們,低下頭顱。因爲,周軍來了。
而這一次,周軍的主帥,是一個格外強硬的人物。眼睛裏揉不得沙子!敦煌胡商骨利的下場?安西四鎮,誰不知道?公審斬首!吐谷渾阖族的下場,誰不知道?阖族爲奴。
許久之後,一名族老低沉的道:“四哥,降了吧!”
這句話說出來,大廳之中,再安靜了幾分。
但,爲之奈何?
散會之後,裴石情緒低落的返回自己的院中。一路上,奇花異草飄着花香的庭院,鳥鳴聲,都無法引起他的面容波動。
到院中,一名雍容的美婦帶着兩名俏丫鬟迎出來。她穿着一身韻雅的素裙,身量中等。約三十歲的年紀,清秀的臉蛋上帶着擔憂的神情,道:“老爺,外頭情況怎麽樣了?我剛才聽小雅說,府裏很多仆人都準備逃跑。”
一個成熟雍容的美婦,偏偏氣質清秀。這構成她很獨特的風情!
裴石搖搖頭,道:“唉,夫人,能如何?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等着吧!”
在即将到來的風暴中,他和家人的命運,隻能聽天由命!這更增他的心理壓力。
然而,這是裴氏野心結出的苦果!賈環令人散發的勸降書上寫的很清楚:大軍進城,秋毫無犯。隻誅殺對抗朝廷的首惡,餘者不問!
…
…
午後,城西,裴氏的别業,一處大院中。
波斯人穆薩正和他的心腹手下商量着逃跑的事宜。本來,穆薩還想整軍再戰。但四族首領無一人響應。而等他意識到事不可爲時,周軍騎兵已經封鎖了疏勒的城門。
一萬人,堂堂正正的戰陣對一千人,還被殺潰,大敗。穆薩做夢都想洗刷這份恥辱,想翻盤、想反殺。而正是這份執念,延緩了他逃離疏勒的時間。
四人在花廳的走廊中商議着。一名随從建議道:“将軍,裴氏那些人已經不可信。城中人口十幾萬,我們混在城中躲幾天,周軍哪裏知道?等風聲過來,我們再離開。返回河中。”
穆薩點點頭,絡腮胡子幾天沒有打理,令他看起來有些邋遢,“現在也隻能這樣了。我們等會就走。”作爲一名沙場老兵,他對危險的感覺很敏銳!
然而,就在這時,院落外就傳來急驟的馬蹄聲。“轟!轟!”
少頃,一名随從從門外連滾帶爬的跑進來,“将軍,鐵勒人投降了。他們将我們圍起來了。”
穆薩頓時僵住。手腳有些發涼。随即,臉上露出苦澀的神情。
疏勒鐵勒的首領賽爾旦、庫提兩人既然投降,當然要獻上一份大禮。
不要把别人當做笨蛋!波斯人并不是世界的中心!地球不是圍着你轉的!
…
…
夏日傍晚的微風,吹拂在疏勒城頭。那杆不必被記住的疏勒聯軍大旗已經被替換下來,重新換成大周王朝龍旗!
我們是龍的傳人!
夕陽将沉,紅霞漫天。霞光映照在城西主街後的一棟大院中。大院外被數不清的兵士圍住。隻鳥難飛。場面沉寂,而壓抑。因爲,這些兵士圍而不攻!但穆薩的人都知道,等總攻來臨時,必然會異常的慘烈!
突然間,不知道誰喊了一聲:“賈使君來了!”
大約有一千多名參與圍困的士兵:他們分散在街角,街頭,左鄰右舍的牆頭,制高點的酒樓等處。有鐵勒人、回纥人、裴氏子弟兵。還有一隊監控的周軍。
這時,随着這一聲喊,所有的人都紛紛跪地,高聲道:“參見賈使君!”
城西的主街之上,賈環騎在一匹健壯的黃馬上,身後跟着周軍衆将,徐徐而來。馬蹄踏在石闆路上。
“哒!哒!”
賈環還是一身文士裝束。石青色的長衫,沉靜的神情,令他顯得有些肅穆!讓人會下意識的忽略他十八歲的年紀,而是感受到他此時沉郁的心情;
感受到他身上,冷冽如昆侖山上雪風的寒意;感受到他壓抑着即将如山洪爆發般的情緒!
“參見賈使君!”
賈環視線所向,所有的胡人士卒全部都低下頭。
但是…
賈環并沒有任何的回應!仿佛沒有聽到,這臣服的聲音!他騎在馬上,目光直視着道路盡頭的大院。那裏是波斯人穆薩的所在。
黃馬的馬蹄踏在石闆上,前行。衆将追随!跟在衆将之後的則是馬匹拖拽的兩門口徑粗大的火炮!
街道盡頭,裴登利帶着長子裴石,還有裴氏的精英,和回纥人的首領阿齊茲、部落的貴族數人跪在賈環的馬前,光着上身,背着柳條,磕頭道:“罪民參見賈使君!小人等聽信波斯人之言,妄拒天使,望賈使君恕罪!”
賈環往馬前掃了一眼,淡淡的道:“你們起來吧!”
四周的胡卒這才是紛紛起身。帶起陣陣響動。
賈環翻身下馬。沈遷、龐澤、秦弘圖、黃觀等人在他的身邊。少頃,一門火炮被推上前,正對着大院的大門!黑洞洞的炮口所造成的威懾力,自不必說。
而正在燃燒的引線,“嘶嘶”的作響,則帶來極大的壓迫感!
…
…
“我們投降!”
“我們投降!”
精美的大院中,牆頭上響起突厥語!有人在驚惶的大叫。誰又想得到,這位賈使君到來,一句話都不曾說,上來就先點炮!
波斯人穆薩的隊伍,當日有近三百人圍攻程攸、周軍!有他從呼羅珊帶來随從幾十人,剩餘的則是粟特商人阿裏波夫提供的護衛。這些人,大部分都損失在疏勒會戰中。而現在,還有一些來自河中的粟特人活着。
裴登利欲言又止!他想當個翻譯!同時,這一炮下去,炸的是裴氏别院。
賈環臉色平靜。
“轟!”
白煙騰起,牆頭的投降聲戛然而止!一個筆直的通道,直通到大院儀門、正廳。公理,隻在大炮的射程内!
周軍的炮兵的再次忙碌的裝彈,準備點火。這時,一名絡腮胡子的大漢出現庭院中,站直身體,用波斯語大聲道:“誰是你們的将軍,請允許我和他談一談。”
秦弘圖麾下的翻譯還沒動,裴登利連忙上前,殷勤的給賈環翻譯,陪笑着道:“賈使君,這位便是波斯的穆薩将軍,他說…”
賈環做個手勢。周軍的火炮停下來。
穆薩接着道:“周朝的将軍,你取的戰場上的勝利。而我本人因爲貪心,被你圍困在這裏。我願意承受你的怒火,希望你能放過我身邊的随從,給他們俘虜的待遇。放他們回河中。這是我曾經對你們周軍使者所作的!”
聽罷裴登利的翻譯,賈環冷聲道:“告訴他。我承認他放走我的朋友程公達的侍從,這是文明世界的做法。我尊重波斯人所創造的文明!但是,我拒絕放走這棟院子裏的任何一個人!血債需要鮮血才能償還!如果他要反抗,那就盡情的反抗吧!”
裴登利遲疑的道:“賈使君…”他從這段話裏感受到森寒的冷意,以及堅決的決心!
賈環看了裴登利一眼,淡淡的道:“裴族長,你可能不了解我這個人。我信奉的準則是: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
“…”裴登利不敢再遲疑,連忙翻譯。裴氏現在還是待罪之身。剛才賈使君隻是叫他們起來,是否饒恕,則未表态啊!
庭院裏,穆薩一陣黯然。他沒有料到賈環的态度會如此的強硬。“賈拉裏總督會爲我報仇的。”然後,奮起餘勇,指揮反抗。困獸猶鬥。何況于人?
但是…
這一切,都在周軍的火炮面前失去意義。
“轟!”
“轟!”
精美的大院在炮聲中轟然倒塌,殘垣斷壁将這些波斯人掩埋。與垃圾混同一體。
…
…
程攸和當日護送他來疏勒的騎兵們的屍體被埋葬在疏勒城西不知名的小山谷。死者爲大,入土爲安。
一座陵園在數日後修建起來。
五月中旬,這一日,天下着小雨。淅淅瀝瀝的淋在山谷中。陵墓裏的石碑如洗。
賈環帶着龐澤,張四水等人抵達陵園。随從和衛隊們都留在山谷外。幾人冒着小雨在程攸的墓碑前,上香燒紙,獻上供品,祭祀!
我們并不需要用敵人的悔恨,來祭奠自己的友人。不需要用他們的忏悔,從而感到自己在道義上獲得勝利。
不需要!
我們僅僅需要的是,讓這些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死去!用他們的血,來祭奠!至于這些儈子手死前在想了什麽,誰在乎?正義與否,我們自己會定義!
賈環将一杯白酒舉起來,緩緩的灑在草地上,輕聲道:“程兄,安息!”
“諸位将士,安息!”
一簇潔白的小花,開在墓地中,在小雨中搖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