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治十七年的正月十二日,立春已過。京中的年味,正在慢慢的淡去,還剩下正月十五元宵節,最後一個歡慶之時,便是年節結束。
而與普通人家不同,到正月十二日,賈府中依舊還在擺着年酒,招待親朋好友。
同時,東跨院後的三間抱廈廳内,探春亦招待着親朋好友府中的姑娘。賈府的姑娘,自以探春最爲出色,待人接物,都很得體。
姑娘們的話題,自不在探春的婚事,而是集中在賈環的那首詞以及和他表妹的故事上。凄婉的愛情故事,總是容易得到閨中女兒的同情和眼淚。不然,西廂記和牡丹亭怎麽如此長盛不衰?不獨獨是辭藻華麗的原因。
紀小娘子紀婉兒也在座。她坐在木椅中,打量着雕梁畫棟的花廳。一身雲白色韻雅的精美長裙,花紋、圖案、鑲邊。一雙妩媚的明眸尤其的出衆。
紀小娘子聽着七八個姑娘們叽叽喳喳的感歎,再陪上幾滴眼淚,内心中不屑的哼一聲。
若是要這些人去做賈環的小妾,她們願意嗎?怕不成吧?愛情固然凄美,現實可很殘酷!她們在賈三姑娘面前故意閑扯,目的不外乎博取好感。賈環是賈探春的親弟弟嘛!但是,她不屑于爲之。
這件事,她覺得賈環做的不對。哪有照顧人,照顧的日久生情的?林姑娘身在深閨中,八成是給他騙了。
花廳裏的少女們,正說笑,感慨時,抱廈廳外,王熙鳳帶着平兒、豐兒,十幾個丫鬟、媳婦自外而來。
人未至,笑聲先到。
“嗳喲,姑娘們都在這裏呢!”王熙鳳穿着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身量苗條,體格風騷,鳳眼、柳眉,粉光脂豔的美婦人。邁過門檻,丹鳳眼顧盼流波,對探春,衆少女,笑道:“太太那裏已經吩咐擺酒,姑娘們都準備過去入席吧。”
探春居中而坐,一身蜜橙色的長裙,俊眉修眼,起身笑道:“二嫂子辛苦走這一趟。打發丫鬟來說一聲就成。”說着,招呼着衆少女道:“酒席已經好了,大家一起往前面去吧。”
一時間,花廳中的姑娘們各自起身,丫鬟們上前,服侍着自己姑娘,準備出門。
這裏到東跨院有個數十米。花廳中,燒着木炭,溫暖如春。再者,沒有長輩在更前,衆姑娘們自是随意一些。出門,自要穿戴鬥篷,還要整理一二。
“外頭風大,姑娘們的鬥篷要系嚴實些。”王熙鳳笑吟吟的提醒。平兒上前,在侍書手中的水盆中,擰幹毛巾,遞給探春。
王熙鳳在府裏,忙着調度年酒的各種瑣事。她在去年給賈琏生下一個兒子。和賈琏的關系依舊不好,但地位穩固。但随着賈環執掌賈府日久,王鳳姐得收斂着她的性情,想搞什麽幺蛾子都不成。
探春微笑着道謝。
少頃,青春靓麗的少女們,穿着五顔六色的鬥篷,帶着各自的丫鬟們,一群人出門往東跨院而去。
初春,寒風料峭。
對于,賈環和林黛玉的感情、婚事,在賈環的“我是人間惆怅客”詞作出來後,外界,京中的輿論略有變化,但,依舊如這料峭的早春寒風!
有幾許暖意,但依舊寒冷刺骨。
…
…
賈府後院裏,女眷們的年節活動,如同一幅仕女畫卷。而在這幅畫卷徐徐展開時,賈府的前院中,同樣是熱鬧、喧嚣,車水馬龍,賓客如雲。
甯國府那邊的賈蓉,賈薔等賈府子弟都過來幫忙招待客人。賈琏、賈琮一樣忙碌。
賈府的前院,屋舍、院落連綿。大量的仆人如同螞蟻,穿梭在其中。帶來各種便利的服務、美食、酒茶。
賈政外書房隔壁的廂房中,賈環單獨招待着來訪的工部左侍郎,實質上的工部尚書紀興生。
紀興生是和賈政約好時間來府上吃年酒。政老爹還在他處見别的客人。等會過來和紀興生見面。
紀興生一身暗灰色的儒衫,四十出頭的中年人,頭戴深藍色的軟璞,相貌堂堂,氣度不凡。正三品的高官,自有氣勢。
廂房中,家具古樸精雅。紀興生坐在椅中,悠然的喝着茶,打開話匣子,道:“子玉一首新詞,引領京中風潮。很有當年江南無處不唱賈詞的風範。我是人間惆怅客,聞者感慨啊!”
賈環一襲青衫,頭戴唐巾,文士裝束。容貌普通。身上氣質沉穩,謙虛道:“紀叔父謬贊了。”
他兩天前和龐澤聊過。推到楚王系的各方面的工作都在準備中。不可能一蹴而就。書院裏,他初七就去拜了年。這幾日都在家中。
其實,到正月十二日,基本上都是比較親近的朋友在走動。需要賈環出面,幫助政老爹待客的人不多。而紀侍郎是一個。紀侍郎當年與賈政、林如海是好友。
紀興生擺擺手,話鋒一轉,道:“子玉不必謙虛。我說的是真話。你知道我在十一月底聽到你請求天子賜婚時,是什麽想法嗎?我都想揍你。
如海兄把女兒托付給你,你就是這樣照顧的?照顧到自己的屋裏去?
關鍵是,你還無法娶林侄女!記不記得你帶着林侄女離開金陵時,我怎麽跟你說的?你照顧不好她,我是不依的。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揍你一頓?”
賈環沉默着,聽着紀侍郎的批評。
紀興生再道:“等我氣頭過了,再看到你這首詞,心裏的想法才有所轉變。詞爲心聲。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唉…!感情的事,向來說不清楚。情不知所以起,一往而深!想當年…”
誰沒有少年時?他亦有過年輕時。
林黛玉的事,已然至此。報紙上鬧的天下皆知。即便,他能說服賈政,橫插一手,但,能确保她嫁一個好人家嗎?他不敢打這個包票。不單是名聲上的問題。這些年來,他見過夫妻恩愛的家庭,也見過感情失和的!
比如,眼前就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的好友,賈存周(賈政)和其夫人,據說相敬如賓。
這樣的日子,他塞給林侄女,就是好的嗎?而賈環既然對林侄女有這樣的深情,林侄女一樣深信賈環。他何苦做這惡人?當然,該争取的地位,得要。
這是他今天來賈府裏,要談的兩件事之一!
廂房中,氣氛稍稍一緩。
賈環感受到紀興生所表露的善意。對紀侍郎的想法的轉變,有點驚訝!
他對林妹妹的感情自然是真的。但是,他并不在乎别人對他的看法。一個人,如果活在别人的看法中,何其的可悲!生活是自己的!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曾經給林妹妹寫過一句話,鼓勵她,要樂觀:爲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面對命運的強--奸,不是要逆來順受,而是要反抗,扼住命運女神的咽喉!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他抄一首納蘭容若的精品詞,本意是要打消雍治天子的揣測,顧慮。并不是要裝一個深情的款兒。那不是他的風格!然而,飲水詞的威力,似乎超出他的想象!
紀興生緩了緩自己的情緒,再問道:“那麽,天子現在未賜婚,子玉你打算怎麽辦?”
賈環想一想,如實相告,道:“我想請方宗師主持我和林妹妹的婚禮。我已經去信到金陵。”
紀興生一聽就懂,但是,他并不贊同賈環的想法,教導道:“你太急躁了!林侄女才十五歲,你還可以等幾年。方宗師作爲文壇盟主,還差了點份量。
這樁婚事,非得天子賜婚不可!否則,你堵不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唯有皇權,才能突破禮法的禁锢,世俗的目光。将你和林侄女的婚事變成一樁美談、逸事!”
賈環輕輕的歎一口氣,誠懇的道:“紀叔父,我等不起!”
他當然知道紀侍郎的話是對的。任何法律、法規,都是可以有特例存在的。何況,大周律?比如,一夫一妻制度下,建國之後,有開國元勳,有娥皇女英的故事,當時傳爲美談!
他爲什麽不能做一個例外?武則天之前,誰能想到女子能當皇帝?天後是如何稱孤道寡的?
所以,他想是請天子賜婚,迎娶黛玉!以皇權打破禮法,法律的制約。這是一個最完美的解決方案。
然而,雍治天子不用想了。他肯定不會賜婚。而林妹妹的年紀,等不起了。
紀興生叫賈環将廂房門口候着的小厮離得遠遠的,這才壓低聲音道:“子玉,自洛皇子後,宮中已經有三年沒有聽到新生兒的哭聲,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洛皇子,就是賈皇子之後出生的兩名皇子之一。是雍治天子最小的孩子。
賈環微怔。這話太推心置腹了!他要是轉頭去舉報,信不信紀家會被抄家?
他和紀興生的關系,沒到這份上的。然而,紀興生還是和他談的如此透徹!
紀興生看看發愣的賈環,沾上茶水,輕輕的在高幾上寫了一個“五”字。然後,手指用力的一戳!意思很明顯,最多五年,雍治天子必然駕崩!
三年前,雍治天子四十三四歲。這個年紀,有新生兒出生很正常。而沒有,這說明天子的身體,已經出現很嚴重的問題。再結合,天子在西苑肆意的享樂;聽聞永昌公主還在時時進獻美女。這就不難得出結論。
剩下的話,就不用再說了。以賈環的手段,換一個皇帝,難道還不能求一封賜婚的聖旨?這本來就不是很難的事情!
賈環的腦子中在高速的運轉,權衡,然後在幾秒鍾之内,下定決定。起身,作揖行禮,真誠的道:“謝紀叔父點醒。我險些自誤!”
他請求方宗師主持婚禮,确實急躁了些。他當時是在巨大的失望情緒下,啓動備用方案,安撫他和林妹妹。人不能沒了希望。然而,若從長遠的角度來看,還是請皇帝賜婚,最合适。
紀侍郎談的是非常透徹的。令人豁然開朗!他當知道如何抉擇!林妹妹那裏,他要再去解釋。不過,兩害相權取其輕:爲了日後沒有麻煩的長相厮守。
紀興生伸手虛扶,暢快的一笑,道:“哈哈,孺子可教。不過,你也别忙着謝我,我等會還有事情要和你說。方宗師那裏,我會去信,表明我的态度,請他不要同意你的請求。另外,蔡伯宗、湯元放那裏,我會去解釋。”
翰林侍講學士、周仁宗實錄的常務副總裁官蔡宜,吏部文選司郎中湯奇,再加紀興生,是林如海的至交好友。
賈環再拱手一禮,道謝道:“謝紀叔父。紀叔父請講。”
賈環下了決定,對迎娶黛玉的方案做出修正,心中反而輕松起來。請方先生主婚,這個備用方案,确實存在着很多的問題、麻煩。不如皇帝賜婚,一勞永逸。
最多再等五年!
賈環對雍治天子的死期本來就有一個大緻的預判:他認爲是十年左右。有些事情,不在于他想不想得到。而是,多一個人的支持,會産生截然不同的判斷、感受。何況是份量很重的高官的态度?
紀興生的态度,讓賈環感受到一股暖流、清風。同時,亦敏銳的意識到他和黛玉的感情,在輿論場中,将會發生轉變:從抵觸,變成惋惜。
這不同于紀小娘子的看法。一個尚書的态度,将會影響到很多人。而國朝的事情,向來是官場風氣引導社會風氣。這叫領導幹部,率先垂範。
這個人情,他要認。當然,也有那首詞的功勞。
紀興生笑呵呵的做個手勢,叫賈環落座。
賈環依言坐下來。心裏吐出一口氣!時至今日,被雍治天子拒絕賜婚後,他真正的才感覺到心裏的情緒稍稍緩過來。然而,溜猴的事,還得做!看看,到底誰耍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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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興生還沒開口,這時,賈政帶着小厮出現在門口,笑呵呵的走進來,“子初兄,讓你久等了。犬子在東莊鎮上釀酒,名太禧白。我府中正備着,今日一醉方休。”
紀興生,賈環起身。紀興生笑道:“正當如此。”寒暄幾句,紀興生道:“正和子玉說着,正好存周兄來了,我正好說出來。家兄有一子,年方19,在京中,準備參加今年的春闱。我想爲他求娶貴府三姑娘,不知道存周兄意下如何?當然,并非今日就要定下來,隻是有這麽個意願。”
紀家是政治世家。紀興生的父親,大伯,都曾是朝廷重臣。紀興生的的父親官至宰輔,文華殿大學士。而19歲的舉人,出自福建這樣的科舉強省,可謂少年英才。必然是紀家下一代的家主。
賈政剛想點頭。心裏似乎想起什麽,看向賈環。
紀興生微微一笑,喝着茶。京中早有傳聞:賈環執掌賈府。要求娶賈氏女,肯定要問一問賈環的意見。他不同意,什麽都白搭。
賈環一聲苦笑。
宰輔手段啊!
朝堂中,除開軍機處的三位大學士。要分成幾派。數位重臣。比如山長就是朝堂重臣。
而紀侍郎,雖然是排名靠後的工部侍郎,掌部事,但紀家在朝堂樹大根深,乃是閩人領袖,自成一派。紀家的勢力如何呢?晉王、楚王的奪嫡之争,他都可以不表态,不站隊。換言之,不管誰當皇帝,都得倚重他。
所以,朝堂之中,最想進軍機處的,大概是楚王黨的幹将,刑部尚書白璋。但,最有希望的,卻是紀興生。阻礙他進入軍機處的,隻有資曆!
這才是真正的儲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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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心裏要領紀興生的人情,但若說紀興生在算計他,随後提出爲侄兒求娶探春,這倒不是。
第一,紀興生的話,講的非常大膽。賈環要是不滿的話,找天子實名舉報,紀家被抄家的概率高達九成。
沒有誰,會用這樣的方式去算計。
第二,紀興生爲其侄兒的求娶,話說的很溫和。其實,古代的婚姻,正常情況下,都不是三言兩語,就倉促的定下來。雙方有個意向,先談着。
婚嫁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迎親。
沒定下來之前,雙方覺得不合适,還可以回絕。與現代的區别在于,談婚嫁的雙方,是男女雙方的父母在談,不是當事人。所以叫做包辦婚姻!
賈環認爲紀興生這是宰輔手段。原因有兩點。
第一,紀興生氣氛營造的不錯。談婚事,順理成章。讓人不反感。這是上位者的手段。
第二,一個人在廟堂上,能不能上位,不在于他有多少支持者。而在于他有多少反對者。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而紀興生,現在,就是在團結賈府。
婚事若成,紀家、賈家自是一條船上。婚事不成,就這樣良好的互動氛圍,賈府不可能去反對紀興生進軍機處。
政老爹和紀侍郎的私交很好。但兩人的政治派系不同。這在廟堂中很正常。親兄弟政見不同的都有。而且,賈府的力量,并不完全掌握在賈政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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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裏想的很多,但實際上,隻是一瞬間,賈環對看着他的賈政、紀興生輕輕的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