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假作辭官,以退爲進的事情多了去。這是每個官員都要熟練掌握的技能。正所謂,好官我自爲之。誰耐煩做平民?
但是,賈環如今才十四歲,這個年齡在禦前“乞骸骨”,未免有點搞笑!怕是破了自秦漢以來,“乞骸骨”的年齡紀錄。這讓殿中這些四五六十歲還在仕途上拼搏的人情何以堪?
武英殿中,頓時響起一陣嗡嗡的聲音。
終于啊……!賈環被朝臣們彈劾半個月,他硬撐着不辭職。都有人譏笑他是“賈棉花”,耐彈。現在,終于在禦前抗不住壓力了,主動辭職。
“肅靜。”監察禦史朱鴻飛怒視各方陣後排交頭接耳的朝臣,履行糾儀的職責。心裏一陣發苦。他剛才還想着賈環今天過關的概率大增。不料,賈環直接請辭。這是打悲情牌嗎?但是,效果恐怕不是很好。唉…
武英殿中的喧鬧,漸漸的安靜下來。此時,武英殿中的主流觀點認爲,賈環是真請辭。
因爲,天子已經表露出明顯的傾向性。何大學士請辭,天子挽留,但宋天官爲首的近二十名朝臣不需要安撫嗎?所以,與其被朝廷當做平衡的籌碼處理掉,還不如主動請辭,保全自身。國朝官場的規矩,辭官之後,概不追究。
當然,雍治天子和猛人,比如太嶽相公那種,屬于例外。他們可以不講規矩。但是,雍治天子不大可能對賈貴妃的弟弟“窮追猛打”。多少要講點情面。
中書舍人,翰林修撰,今科狀元費敏政看着殿中這一幕,心中悲憤難言。滿朝文武,難道容不下一少年乎?賈環有什麽錯?推行一條鞭法,是國之大事!這朝堂之上,還有沒有公理,正義?
本朝的中書舍人亦分很多種。有在内閣辦事的小吏,亦有中書科中書舍人,這種常侍天子左右備咨詢顧問的。極其清要。掌書寫诰敕,制诏,銀冊,鐵券等事。
費敏政時年20歲,爲人聰明正直,大聲道:“賈子玉不可!”說着,從翰林方陣的班次中大踏步走出來,擲地有聲的道:“聖君當朝,方有神童。賈子玉少年英姿,才能卓異,名滿天下。
他如何不是賢良之臣?真理報上不體現聖君、軍機處的意志,昭示京中官員,百姓,那體現誰的意志?臣懇請陛下留任賈子玉!”
看着躬身向天子行禮的費狀元,武英殿中,所有的人都極其的詫異。包括在賈環在内。
賈環心中一聲苦笑。費子充真君子也!滿朝诽謗,他敢直言。但,對自己而言,恐怕适得其反。事情總是出乎意料啊。
更多的朝臣,除了贊賞費狀元的熱血之外,更有些好笑。很明顯,費狀元對朝堂上的套路,理解的不夠深刻。若是業務不夠熟練,且讨厭賈環的天子,現在肯定當場就會允許賈環緻仕。但雍治天子登基十四年,八成是要走形式。
天子幹淨利落的同意大臣們“乞骸骨”,等同于說:“你趕緊滾。”這哪個大臣受得了?士可殺不可辱!所以,要慰留幾次,做門面功夫,以全君臣之義。
賈環不受天子待見,但肯定沒到要當面羞辱的程度。
順親王眯着眼睛,微微一笑。這位費狀元和賈探花一樣,都很天真啊。賈環想打悲情牌。嘿嘿,臉皮不厚,搞什麽政治?武英殿不相信眼淚!
雍治天子看着他親點的狀元,頗爲滿意。有正氣的人,誰不喜歡?但他沒回答費狀元,而是對賈環道:“十四歲的少年,學什麽乞骸骨?起來罷。”
雍治天子果然是在走流程!
“臣遵旨。”賈環金磚地闆上起身,飛快的從手中袖袋中再取出一本奏章,他實在不想再出意外,朗聲道:“臣年少德薄,領真理報重任,诽謗交加。辜負聖恩。罪莫大焉。
臣甘願辭職。請陛下另選賢臣。臣去職之前,有本上奏。臣彈劾順親王妄測上意,知法犯法;首鼠兩端,有失臣節。十一月中,順親王指使順天府拘禁金陵甄家長子甄禮,脅迫其妹。此爲,妄測上意,知法犯法。
廢太子政變中,順親王與廢太子眉來眼去。陛下待其如何寬厚?順親王卻不圖思報聖恩,罔顧君臣大義,坐觀成敗。此爲,首鼠兩端,有失臣節。
兩罪并罰,臣請斬順親王,以示天下。”
瞬間,武英殿一片嘩然!
像費狀元都已經走回班次,接下來,不是該談怎麽幹掉賈環和真理報嗎?誰料到賈環還要奏事?誰又料到他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還要彈劾順親王?
賈環瘋了吧!
順親王在廢太子政變中的表現,滿朝文武皆知。但因其進獻商貴人,天子賞賜他,邏輯上已經赦免。這時候還拿出來說,有什麽用?至于甄家的事,以順親王的地位,就算猜錯了天子的想法,欺負下甄家,又如何?
武英殿中,很多人想不明白,看着賈環的眼神帶着嘲諷。但,還是有明眼人的。
戶部尚書衛弘微微沉吟着。以賈環的手段,會把一個輕的罪名,擺在一個重的罪名後面去彈劾?肯定是先重後輕。由此可見,甄家的事,有貓膩!
賈環的話,對朝臣們帶着一定誤導成分。他的話,聽起來,像順親王想用手段把甄家的某個姑娘收進房中。男人嘛,納妾算什麽錯?但是,楊貴妃在雍治天子面前早說過這件事。
甄家的事,是永昌公主幹的。楊貴妃爲還賈環的人情,她敢稍微得罪下永昌公主,但肯定不會爲賈環去得罪順親王。而甄家的事,順親王确實不知情。
但是,站在雍治天子的角度:他早知道順親王和永昌公主來往密切。商貴人就是順親王通過永昌公主進獻上來的嘛。又通過楊貴妃得知甄家的事。所以,賈環此時“污蔑”是順親王指使永昌公主幹的。雍治天子信不信?
他是信的。
武英殿中,高居于金黃色禦座上的雍治天子臉色沉下來。
他對甄靜兒的好,是因爲他已故的皇後,而不是順親王心中那龌龊的念頭:他喜歡兒媳!又想起順親王在廢太子政變中的表現。心中厭惡的情緒湧上來。
一瞬間,武英殿中變得安靜。非常的安靜。或許,天子難看的臉色,離禦座遠些的朝臣看不清楚,但是武英殿中的氣氛,是個人都感受得到。如同殿外的氣候,凜冬将至!
這一切的變化,都在很短的時間内發生。順親王一臉好笑的神色還沒有斂去。賈環想着和他同歸于盡,想的太美好了吧?此時,他完全懵逼!
想不通啊!就這樣的彈劾,天子怎麽就震怒了?他剛剛心裏還在嘲諷賈環打悲情牌,武英殿不相信眼淚。而他現在,欲哭無淚!
順親王緩了一會,看着禦座上雍治天子陰測測的眼神,硬着頭皮走出來,陳情道:“臣有罪。但臣絕沒有妄測上意,欺壓甄家。”
雍治天子冷哼一聲,目光炯炯,還敢狡辯?怒聲下旨,道:“降順親王爲鎮國公。免去議政之職,不用朝參。”
滿朝大臣,鴉雀無聲。
天子的處罰,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劈在順親王的頭上,不知道怎麽的,他的眼淚就流下來。微胖的老臉上,眼淚縱橫、流淌。腿有些發軟的跪下來,摘下親王帽,叩首謝恩,“臣謝主隆恩。”
親王爵位,就這樣沒了。不許議政,不許朝參,那他一個鎮國公,在京城中,算什麽?
雍治天子冷着臉,揮揮手。
當即,兩名錦衣衛上前來,攙扶起順親王。本來順親王需要自己出去。但天子示意趕他走。錦衣衛自是上前,将他帶出武英殿。所有人都明白,順親王府完了。
成國公、北靜王兩人對視一眼,心裏同時歎口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們三人是勳貴、皇族的代表。在廷議中有投票權。而現在,順親王倒下。近乎毫無征兆。
京城風華,絢麗而危險:繁華競逐,悲恨相續。後人對此,謾嗟榮辱。
賈環順勢走回翰林方陣中,他已經辭職,暫時沒他什麽事了。賈環臉色平靜,步履沉穩。仿佛剛才幹掉一個親王的,不是他。
武英殿的朝臣們再看賈環的眼神就變了。賈環今天總共上了兩本奏章。一本彈劾王子騰,王子騰兵權被削。一本彈劾順親王,其王爵被奪。
每彈必中。這很吓人的!就問你一句,怕不怕?好在,他馬上要緻仕,離開朝堂。
…
…
賈環歸位,順親王被錦衣衛拎出去,武英殿中的氣氛,稍稍緩和了一些。
禦前以宋天官爲首彈劾何朔的近二十名朝臣,此時見賈環被緻仕。都各自回到班次中。這已經是天子給的一個說法。想要何大學士下台,今天絕無可能。
雍治天子餘怒未消,冷眼掃了一眼殿中的朝臣,喝口茶,緩和了内心的情緒,道:“接着議事。”
賈環已經被緻仕。接下來,議事的題目是:真理報歸誰?
此時武英殿中的廟堂諸公,誰不想操控真理報呢?殿中的氣氛,頓時又變得微妙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