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榮國府一品爵一等将軍賈赦通敵的流言在京城中的傳播,并非一朝一夕就爆發。而是經曆了一段時間的醞釀。隻是在天子即将離京的這幾天達到輿論的爆發點。
原因,很多人心知肚明。王統制的“政敵”出手了。要知道,他是元妃的親舅舅。
國朝是一個講究血緣、宗族的社會。
榮國府南面的街巷是甯榮兩府奴仆居住的地方。兩府是百年世族,人口滋生,街巷之中房屋縱橫錯落。
晚秋之時,上午的陽光和熙,路邊牆角的枯草上泛着白霜。在崇文門街西開當鋪的冷子興提着幾盒糕點、果子走進嶽丈周瑞家中。
“喲,賢婿來了。”周瑞正在院子拿着大竹掃帚掃地。滿臉風霜,看起來日子過的不怎麽好。
周瑞丢了掃帚,招呼冷子興到客廳裏吃茶,又将冷子興帶來的糕點、果脯鋪開,兩人在八仙桌邊相對而坐。周瑞奇怪的問道:“賢婿今天爲什麽事而來?”
周瑞在雍治八年被賈環設計,剝奪了管事職位,趕到賈府外打雜。同時,當時還是賈環“盟友”的大老爺賈赦敲詐周瑞六千兩銀子。這掏空了他的家底。要不是女婿冷子興幫襯,他家就得破了。
冷子興快四十歲,一副員外模樣的裝束,笑道:“難道沒事就不能來看看老泰山?”
這種虛話!周瑞笑呵呵的應着。等着冷子興的下文。
今年初,賈環掌權,賈府革新,他被賈府裁員。閑在家裏。前不久,兩個兒子因做事不用心,被榮府裏的琏二奶奶,給打闆子攆出來。一家子就指着他老婆在賈府當差吃飯。日子過的緊巴巴。
他這個女婿能圖他什麽?不過是想要知道些上層的消息。賈府現在是什麽聲勢?京中一流的世家。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消息比較靈通。
冷子興和周瑞說了一會家常話,這才說明來意:“老泰山,現在京城中銀根略顯緊張,這怎麽回事?”
冷子興做的是當鋪生意。當鋪具備金融功能,類似于現在發放小額貸款的小銀行。前段時間,太子找晉商借貸100萬兩白銀上呈天子。雍治天子立即兌付,将銀子賞賜給有功的将士。
剩餘的銀子,還采購了一批皇室用度。雍治皇帝不是新封了楊貴妃?也要賞賜、贈予。
而最近天子要開木蘭射圃,又是晉商贊助。晉商的票号是初級銀行的模式。數百萬兩銀子的流出,令他們在京城地區的銀根略顯緊張,信貸收縮。冷子興這樣的“小銀行”,立即就感受到。
但是,冷子興不是官場中人,消息模模糊糊,甚至相互沖突。所以到周瑞這裏來打聽。
周瑞将他知道的消息說了,也隻是個大體輪廓。兩人聊了幾句。話題就自然的轉到了最近賈赦的事情上。
提起賈赦,周瑞就是一臉的冷笑,當然,他心裏更恨賈環,道:“怎麽是假的?琏二爺這些年,年年都要去平安州。不是參與走私貿易是什麽?嘿,這賈府,我看要不了多久要倒掉。”
冷子興笑一笑,他知道他嶽父心中的怨氣,道:“怎麽會?貴妃還在宮中。政老爹都給今上欽點了正四品的福建學政。官升兩級。可見元妃正得寵。”
周瑞哂笑道:“你知道什麽?朝廷設九邊,屯着十幾萬大軍防着鞑子。走私鐵器到草原上,這樣的大罪,今上怎麽可能忍?要我看,必定是抄家殺頭。呵呵。”
說到這裏,周瑞心中極其的快意。賈府被抄家的話,他并不會被牽連。不過是換一個主家,繼續當奴仆罷。一想着,那個小王八蛋,就要給鎖在囚車裏,他心中就極其的興奮!
冷子興一時沉吟着。朝廷明文規定,禁止鐵器流入草原。别說,天子要是雷霆震怒,賈府還真有可能被抄。
隻是,甯、榮兩府,百年的公侯世家,就這樣倒了?感覺,真是世事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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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七日,禦史聞風而動,上書彈劾一等将軍賈赦通敵。帶頭的,是在前一次言官清洗風波中縮卵的當紅禦史趙俊博。
他曾被視作禦史中的風向标。經常有各種團體、派系給他遞材料,請他發聲,推動朝局,政鬥。趙俊博每每上書彈劾權貴,每彈劾必中。名氣很大。但這不過是他的爲官之道。
何大學士帶着文官集團中的精英們硬頂雍治天子時,趙禦史就選擇了明哲保身。
此時,因爲在關鍵時候沒有科道言官的風骨,被士林罵得聲望下跌的趙大禦史再次出手,直指外戚賈赦。
當天下午,都察院的五六十名禦史,風聞奏事。彈劾賈赦。掀起一股極大的輿論浪潮。
在朝廷的程序中上,廟堂諸公都不得不“知道”此事。
在軍機處中,一疊疊的寫着彈劾賈赦的奏章擺放在四位大學士面前時,謝、何、劉、韓四位大學士的反應各不相同。這件事,到底怎麽回事,在座的四位宰輔,每個人都心中有數。
賈赦是誰?誰認識啊!一個外戚算得了什麽?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九省統制、軍機章京、欽差清查京營、上十二衛、殿前侍衛司的王子騰!
何大學士看看謝旋,什麽都沒說。謝玉石出手了吧?畢竟,謝旋保太子的立場,他們都知道。在官場上改換門庭,這是大忌。王子騰不聽“招呼”,謝福清怎麽可能沒動作?聲勢浩大啊!
但,他不可能因爲對賈環比較看重,就違背自己的原則去管這件事。這些不法勳貴,罔顧國法,竟然敢走私鐵器給鞑子。到頭來,那鐵器殺的不是大周的子民?
混賬至極,其罪當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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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時分,翰林院中議論紛紛。很多人看賈環的眼光都變了。比如周慎行。别說賈赦隻是他大伯這種話,這年頭流行的是株連。天子本來就看賈環不爽,說不定會順勢罷了賈環的官。
賈環剛得了同年好友禦史朱鴻飛派人來的通知,回到檢讨廳中就給正在翰林院裏修書的方宗師叫過去。
堆滿各種書籍,略顯雜亂的公房中,方望一身青袍坐在書案後,“子玉,這到底怎麽回事?你府上不是你管事嗎?”他去榮國府參加過賈環的婚禮,知道怎麽回事。一個翰林主導一府之事,不是很正常?
賈環苦笑一聲,“方先生,我早提醒過我大伯,停止參與邊貿。當時我父親還在京中。我大伯他不聽,當面答應的好好的,背後照舊。我都請祖母約束。也沒有用。我能怎麽辦?”
語氣抱怨。
方宗師前兩天去嘲諷了下死對頭傅伯龍,心情正好,這時最得意的弟子竟然遭遇這種“禍事”,讓他皺着眉頭。
其實,稍微有點官場常識的都看得出來,背後搞事的人,目标是誰。賈環是被殃及魚池。這可以視爲,王統制的政敵在阻擊他晉位大學士。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自己的親屬都約束不了,還談什麽治理天下?何以服衆?
但是,對賈府來說,證據、事實确鑿,你難道讓朝廷不懲罰?朝廷明文禁止鐵器流入草原。
方望想了想,提醒道:“親親相隐,你給朝廷自辯的奏章,不可太過。其他的,你心裏應該知道怎麽辦。”
賈環埋怨的語氣,方望還是聽的出來。但賈環自辯時,對他大伯賈赦,用語不能太過。一個大義滅親的人,是得不到主流輿論承認的。隻能捏着鼻子認。
接下來,賈府隻能打底牌,貴妃牌。然後,看天子的想法吧!
賈環躬身行禮,道:“學生省得。”告辭回檢讨廳,寫自辯的奏章。他當然要申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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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軍都督府中,王子騰在自己的公房中,翻看着材料,提審人犯,詢問京營各級将校。忙碌的很。忽而,随從進來,悄然的在王子騰耳邊說了幾句。
王子騰臉上微變。吩咐下屬稍緩接下來的詢問,一個人在公房中背着手,來回踱步。
他在上奏章的前夜,和賈環專門談過一次。賈環告訴他:我大伯販賣鐵器的事,我會勸阻他。并且,在适當的時候通報元妃,在天子面前解釋一二。所以,請舅舅放心。賈家不會影響舅舅的升遷。
現在呢?
王子騰一臉的冷笑。看來,他那位天才般的外甥,約束不了他的大伯啊!
從王子騰的角度而言,他并不視這是多大的阻力。朝堂輿論、看法,這些都沒有什麽用。賈府是他的親戚不假,但是,他管不到他妹夫的哥哥頭上去吧?
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要是賈赦是他妹夫還可以這麽攻擊他。賈赦是嗎?
這件事,最根本的,還是會損害他的政治盟友元妃在宮中的地位。賈赦犯罪,影響的是天子對元妃的感官。
其實,賈環向他承諾時,他怎麽會信?就知道大約會是這樣的結果。但是,犧牲賈府的利益、外甥女的地位,換取他本身的利益,這筆交易如何不能做?
他不可能因爲汝陽侯的威脅,就有所顧忌。賈環年紀輕輕,主動在他面前打包票,這可就怪不到他頭上去。
王子騰臉上的冷笑,慢慢的變成高深莫測的笑容。他才是這次風波中最大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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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勢力,早就是已經落花流水,再無翻盤的可能。所以,即便賈府給套進風波裏去,京城中與其說看賈府的笑話,還不如說是看王子騰的笑話。
賈環去通政司投了自辯、請罪的奏章,提前早退,在夕陽中坐馬車返回賈府。
禦史成群結隊的彈劾賈赦,如此大的動靜,賈環早派人回來通知。賈環回到府中時,賈府裏早亂成一團。
賈赦在賈府裏沒什麽人望,沒人同情他東窗事發,但都害怕被株連啊!
賈環剛在望月居前院裏下了馬車,早等在這裏的小厮來請,“老太太請三爺回來立即過去。”
賈環平靜的道:“我馬上過去。”轉身,回了房間裏先脫下官服,換上水藍色的儒衫,帶着自己的大丫鬟晴雯、如意,往賈府西路賈母上房而去。步履從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