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之中,賈環的馬車從王府裏出來。車軸“吱呀吱呀”的轉動,馬蹄踏在青石闆路上。
賈環倚靠在馬車的塌椅中,手指微微揉着眉心。馬車窗外,街巷裏燈火稀疏,犬吠之聲遙遙傳來。
賈環腦海中琢磨着和王子騰今晚近一個時辰的密談。
他和王子騰的關系很微妙。名爲舅甥、四大家族内的盟友,但相互并沒有太多的信任。
他不信任王子騰,因爲他和王子騰沒有血緣關系。王子騰作爲一個合格的政治動物,在利益和他之間的衡量,肯定是選擇利益。之前發生的事實,已經驗證了這一點:見死不救。
王子騰同樣不信任他。一個從一品的高官,軍機章京,位處帝國中樞,怎麽可能和一個十三歲的青年,一個從六品的翰林平等的商談政治博弈?
不管,賈環之前表現的如何出色,王子騰都不會信任,絕不會給賈環透漏他的計劃。
是以,賈環今天晚上和王子騰密談這麽久,其實關于太子甯溥的事情并沒有多談。而是談了另外兩件事。
第一,史家與衛家聯姻。史湘雲和衛若蘭的婚事已經定下來。等兩三年湘雲十三四歲時,就準備完婚。
衛家是殿前侍衛班中當差。殿前侍衛司額定三千人。負責保衛天子的安全。選拔标準十分嚴格,要求身高六尺以上,開一石2鬥弓,六十步射,六箭五中。火铳,百步射,十射八中。
當然,周朝承平百年,殿前侍衛中有不少勳貴子弟充任。如:衛若蘭、陳也俊。不過,纨绔子弟是進不去的。比如賈蓉、史智等人,隻能進殿前侍衛候補的龍禁尉中。
賈環對此無可奈何。湘雲婚都訂了,他以什麽名義去反對?
其實,這樁婚姻,沒什麽不好:厮配的才貌仙郎!關鍵在于,衛若蘭是個短命鬼。
第二,十月射柳之事。天子拟定在今年十月,幸承德,開木蘭射圃。圍獵。屆時,軍中大比武,舉行射柳比賽。
射柳起源于春秋時,中原自古有之。遼金時尤其盛行。宋(周)之射柳:壬辰三月三日,在金陵預閱李顯忠馬司兵,最後折柳插球場,軍士馳馬射之。
一般而言,時間都在三月份。因爲,和柳樹相關。而至周朝,漸漸的将此項活動改爲軍中的比賽:此武将耀武之藝也!
參加射柳的有京城中勳貴、将門、殿前侍衛、上十二衛、京營,最終去木蘭的總人數恐怕不下五萬人。
王子騰要求賈環參加。
倒不是要賈環奪得什麽名次,這不現實。騎射、武藝不是賈環所擅長的。而是要加強賈環身上武勳子弟身份的印記、标簽。當前而言,這個身份,比文官的身份更吃香。文官集團剛剛經曆了一場政治上的慘敗。
看似關心,實則未必。
他能坐在王子騰面前說話,絕不是因爲他是什麽前途無限的翰林、名滿天下的探花,原因隻有一個:賈貴妃賈元春。
他掌握着與元妃聯系的渠道。外臣是不能和宮中聯系的。這很犯忌諱。窺測宮中,這是殺頭之罪。但外戚則不一樣。賈府和賈元春聯系,則在規則許可的範圍内。
所以,歸結起來,今晚密談的主旨就是一句話:記着,别拖我的後腿!
看樣子,王子騰是打算在此次的政治風暴中撸起袖子大幹一場,想要再進一步,成爲軍機大臣。賈家要服從他的政治大局。
然而,王子騰怕賈環拖後腿,實際上,賈環也怕王子騰拖後腿!
王統制的政治水平,賈環真不大信的過。這是事實嘛!不然,他怎麽給人從邊鎮召回,在進入京城之前,一劑藥給吃死了?高明不到哪裏去嘛!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王子騰如果能升官,對賈府來說是利好。聞之足喜。賈元春沒有封妃之前,王子騰就是四大家族的扛鼎人物。但是,現在不是政老爹執掌賈家的時候了!
賈環不可能爲王子騰的政治利益、大局,損害賈家的利益。想要大局,打貴妃牌,如果是雙赢,那可以,如果是損害元妃的利益,那就要掂量、權衡。
王子騰首先是姓王,其次才是賈府的舅老爺。所以,比起王子騰升官,元妃在宮中若能固寵,這對賈府而言是更大的利好。當然,若是賈環能升官,則再進一步。因爲,後妃之寵如流水,紅顔未老恩先斷說不定哪天就變化了。
“呵呵。”賈環失笑一聲,看着馬車窗外寥落的星辰。秋夜冰涼。若是給人知道他先要升官的想法,估計要笑話他。他是給雍治天子提防着、壓着呀。
但此次未必沒有機會火中取栗,打破僵局。
翰林任滿九年再升遷,誰受得了?
馬車停在榮國府北街望月居大門口,賈環走下馬車,吩咐身邊的長随,“錢槐,去通知蓉哥兒一聲,我要去拜訪鳳藻宮的陳太監,讓他約一個時間。”
“是,三爺!”錢槐一身青衣小帽,轉身往甯國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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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治天子查抄甄家,給朝局所帶來的震蕩,出乎意料。九省統制王子騰有他的想法。賈環有賈環的想法。各方都有自己的小算盤。這些想法、計劃,構築成當前平靜又紛雜的局面,讓人看不清。雲谲波詭,暗流洶湧。
平靜的局面,隻是因爲甄家抄家所得幾何的消息還沒有傳回來,但應該快了。就在這一兩天。而天子或者太子,這對天家父子的下一步舉動,便将決定着局勢的走向。
是和風細雨化春風,還是九霄雷霆激風雲?
誰知道?
鳳藻宮中,賈元春一身宮裝,身姿窈窕,花容月貌,站在寝室的窗邊,杏目落在庭院的花圃中,想着她的庶弟轉達來的話:“一動不如一靜。”
賈元春笑一笑,看向晚秋的天空中。太子似乎又被廢的勢頭。後宮之中,因而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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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貴妃所在的永壽宮中,雍治天子沉吟着走動,臉色陰沉,心情不佳。作爲天子,他如何沒有感受到朝局氣氛的變化?天子執掌天下權柄,如同在深水中揮劍,可以斬斷一切,但有很大的阻力,且會反饋回來。
現在滿朝文武竟然都以爲他要廢太子,這種人心所向的大趨勢,讓他大爲惱火,他何時想要廢太子?怎麽,想要挾持他不成?
楊妃已經懷孕好幾個月,小腹隆起。近三十歲的美少婦越發的珠圓玉潤,有着異樣的美人風情。她倚在床榻上,嬌柔的細聲勸道:“陛下,不要惱了。在臣妾這裏,好好休息一會兒。”
雍治天子回頭看了床榻上的美貴妃一眼,歎口氣,“唉,愛妃,有些人總是誤解朕的意思。喜歡搞事情。自以爲是啊!”
楊貴妃溫婉的笑一笑,并不插話。她是很聰明的女人,這時隻要傾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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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内城中梁王府後的一條街巷中,深夜靜谧。一處小酒店中,密室之中,汝陽侯趙豫和九皇子梁王密談。
他是太子線上的人,太子若倒下,他落不了好。
見梁王還在猶豫,趙豫苦勸道:“殿下,不能再猶豫了!最遲明天,金陵抄家的結果就會傳來。到時候,想補救都晚了。”
梁王道:“可是…”
趙豫心裏上火,道:“隻要太子殿下能登上大寶,什麽事不好說?”到底是個年輕人,沒什麽決斷。
十八歲的梁王,一臉的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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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西,順親王府中,歌舞聲動。
順親王在府中宴請晉王。來自教坊司的歌妓美人們一曲舞跳完,退下去。
八仙桌上,精美的菜肴飄散着香氣。
順親王是一名五十多歲的胖老頭,穿着便服,飲了一口美酒,笑呵呵的道:“可惜啊,天下第一名妓蘇詩詩退隐了。”
晉王是當今天子的嫡次子,皇四子,二十歲的年紀,容貌英俊,錦衣玉帶,身上帶着傲氣,微微一笑,道:“她今天來又如何?皇叔這把年紀還能禦女不成?”
順親王笑罵道:“滾蛋!”笑過之後,眼睛微微一閃,道:“她若是來了,我倒是想好好的見見她。據說她和賈家的那個探花有些關系。是不是真的?”
霍長史去賈府追讨琪官,給賈環威脅了事情,他知道。心中不滿的很。打狗要看主人。
晉王笑道:“皇叔問我幹什麽啊?我又不像老八,天天關心這些風流韻事。他當的一個好賢王嘛。嘿嘿。”
順親王笑着點點筷子,“你啊!”皇八子,楚王,爲天子第三位嫡子。若是太子被廢,東宮之位,将在晉王與楚王之間展開争奪。
晉王微微側身,道:“上次皇叔說,賈家老大有些問題?”宮中的消息,四位貴妃,最得寵的楊貴妃,其次便是賈貴妃。據說天子又重新對她很欣賞。他還是要吹吹他父皇的枕頭風。
順親王點點頭,淡然的道:“賈老大參與平安州的貿易,向草原蠻族販賣鐵器。嘿,賈家…。”
鐵器是朝廷明文禁止售賣給草原蠻族的。查出來,就是死罪。
晉王呵呵一笑,敬了順親王一杯酒。
他父皇多半還是不大想廢太子的。畢竟,和他母親的感情很深。但是啊,這次可由不得他父皇。他那位長兄太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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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府中,十九歲的楚王正在和一名幕僚下棋。廳外秋夜深沉。
幕僚看了楚王一眼,落下一子,道:“殿下,如今這局勢,你…是不是要動一動?”
楚王笑着擺擺手,“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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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八,自金陵的最新消息通過八百裏加急快報傳回京城。錦衣衛抄甄家所得,各類物品折合總價白銀八十四萬兩。距離内務府缺口,尚差一百一十一萬兩。
下午時,消息傳遍京城。整個京城的氛圍頓然一緊,如同暴風雨即将來臨之前,黑壓壓的雲層壓在滿朝文武心頭。
太子,爲國本。
若是廢太子,基本上,朝廷衮衮諸公,很難置身事外。
賈環得知消息時,還在家中翻看着海棠社的第二次聚會的詩詞。他是詩社的副社長嘛。史湘雲宴請賈府衆人吃螃蟹,賞桂花。以菊花爲題,衆金钗加寶玉,做了十二首菊花詩。黛玉以一首《詠菊》奪魁。詩曰: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排在第二名的是黛玉的《問菊》,第三名是黛玉的《菊夢》。三首菊花詩,力壓群芳。林潇湘之才情可見一斑。不愧是鍾靈毓秀,上天所鍾愛的美人。
又有薛蘅蕪的螃蟹詩,别具一格,諷刺的入木三分: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堪稱名句。
果然是分享紅樓第一美女名頭的兩人。容貌、才情,俱是一時之選。
最近朝廷中風急浪高,賈環依舊是遲到早退。給他報信的禦史朱鴻飛的長随。賈環将手中的詩稿放下,看着望月居院落中的梧桐樹,眼神愈發的銳利。
紛雜的線頭、平靜的局面終于要打破了。大幕即将拉開。
他呢?要怎麽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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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八傍晚,太子入西苑,求見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