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寶門外的簡易小碼頭是用石條沿着河岸堆砌而成。岸邊有碗口大的木樁,一字排開,用做系小船的纜繩。
凄冷的雨雪中,三艘小船并列排開。厚實的長條木闆搭到石岸上。陳家五十六口人正依次上船。六名穿着公服的衙役在旁邊監督、喝罵、驅趕着。不時的,哭聲陣陣。
賈環、蕭幼安、何元龍來到時,陳家還有約二三十人沒有上船,擁擠在岸邊,躊躇不前。誰願意離開這繁華的六朝古都,前往窮鄉僻壤的雲南廣南府?
陳子真三兄弟在岸邊照看着家人。這時,陳子真走出兩步,堵着賈環一行四人。臉色平靜的道:“賈環,你是來看我家的笑話的嗎?”
他比父親、兄弟都要恢複的快。父親還沉溺在失去權勢的痛苦中,檢讨、沉思。兄弟們都在留戀流水般逝去的榮華富貴中。但,人首先得活着。
賈環看着陳子真。四十多歲的年紀,穿着深色的棉襖,很髒。頭發散亂的落在英俊、帶着幾抹土灰的臉龐上。雙手帶着幾斤重的木枷,腳上帶着鐵鐐。一副囚犯的形象。
看起來很淡然,裝的很灑脫,實際很苦逼!
賈環點點頭,平靜的道:“我來你們送行。”招手讓挑着食盒的胡小四過來擺酒菜。
蕭幼安上前去和幾名守着的衙役聊了聊,幾封銀子悄然的落到衙役手中。
爲首的一名黑臉衙役在袖子裏掂了掂銀子,臉上露出笑容,走到陳子真身邊将他的木枷打開,“陳公子好命啊。”又賠笑着對賈環道:“賈老爺真是仗義。”
舉人,别稱孝廉。在民間通常被稱爲“老爺”,這與秀才被稱爲“相公”是一樣的,彰顯的是讀書人的地位。黑臉衙役在公房中,聽過傳聞,據說陳家和賈老爺不對付。倒沒想到賈老爺會來送行。
賈環對黑臉衙役點一點頭示意,伸手做個手勢,邀請陳子真在胡小四擺開的桌幾邊坐下。
簡易的小方桌上,擺設四道小菜:風腌果子狸、胭脂鵝脯、雞髓筍、青菜時蔬一道。江南菜。菜香,酒香在雨雪中飄散。
不遠處的陳子志、陳子澤兩人費力的吞了口口水。當日随時可以吃到的菜,現在回味起來,真是人間美味啊。陳子澤長歎道:“想不到竟然會是賈環來我們送行。”
陳子真坐在桌椅邊。還沒有拿起筷子,站在賈環身邊的何元龍忽而開口道:“陳子真,你要記住我。我是已故林禦史的心腹,何元龍。”
陳子真錯愕的看着何元龍,四十多歲的清廋中年人,師爺裝束。他當然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鄭家想要殺的其實就是林如海的女兒林黛玉。隻是誤中副車,射殺了林如海的小妾。
何元龍說了這一句,就丢下一頭霧水的陳子真,轉身走向衙役,片刻後幾人走向河岸的柳樹邊。遠遠的聽不到他們在談些什麽。
胡小四撐起一把油紙傘,爲賈環遮住雨雪。小雨落在熱氣騰騰的菜肴中。很快,菜肴就變涼。
賈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舉起酒杯,道:“陳子真,此去雲南,一路走好。”
聽起來是美好的祝福語。但知道賈環性格的人就明白這句話到底有多冷!
斷頭飯送行,不外如是。
陳子真自己倒酒,一口喝了。小小的一杯,卻是有些酒意湧上來,盯着賈環,道:“你不講規矩。賈環,你不講規矩。嘿,早知道你姐姐在宮中如此受寵,誰敢惹你?你tm的怎麽不早說?”
說到最後一句,陳子真對着賈環吼起來。心中的怒意、悔意、悲憤、酒意就這樣噴湧出去。
如果不是賈環,他父親與謝大學士交好,就算衛弘赈災成功,他父親最多也不多是緻仕而已。陳家依舊。怎麽會落到如此境地?他現在在給仇人看笑話啊!
賈環冷冷的看着陳子真。幼稚!
賈環沒有反駁,也沒有罵陳子真。沒必要了。而是輕聲說起另外一件事,“你讀過水浒傳嗎?”
陳子真愣了下,随即點點頭。他不知道賈環要說什麽。水浒傳成書于明朝年間,在市井中流傳甚廣,與《西遊記》、《三國演義》、《金X梅》齊名。他當然看過。
賈環緩緩的道:“第八回,林教頭刺配滄州道,魯智深大鬧野豬林。陳子真,一路走好!”
一股幽幽的涼意從陳子真的脊背上升起。陳子真驚駭的看着賈環,一陣冷汗猛然而出。他現在算是聽明白賈環說的“一路走好”是什麽意思:黃泉路上,一路走好!
陳子真嚯的站起來,急怒的指着賈環罵道:“賈環,你真卑鄙。”
水浒傳中,野豬林這個地點,是押送林沖的衙役将林沖綁起來要殺掉,正好給魯智深所救。這種情況,與他此時的處境何其的相似。此去雲南,有大把的地方和野豬林類似吧?但是,會有“魯智深”來救他嗎?
答案,不問可知。
這說的是什麽屁話?胡小四憤怒的上前一步,将陳子真的手打開,一隻手掀翻酒菜,上前一腳,用力的把陳子真踹到在地上,氣憤的道:“狗——日的!有你們卑鄙?你這豬狗不如的東西。竟然用火铳射殺裴姨奶奶,你知道她死前有多麽痛苦嗎?真該用火铳把你們這群畜生一個個的打個半死。開幾個洞,讓你們嘗嘗那是什麽滋味?”
說着話,十八九歲的青年臉上流下痛苦的淚水。他想起那日的苦難、驚吓、流淌的血水。
陳子真跌坐在地上,給胡小四爆發搞的有點懵。他就這樣給一個奴仆、下人打了?
賈環站着。雪花落在他的頭發上,沉默的看着坐在雨雪地上的陳子真。這種壓抑的沉默,呼嘯着的寒風,長随的反應,更能顯示他心中蘊藏着怎樣的情緒!
胡小四隻踹了陳子真幾腳,就回來給賈環撐傘。蕭幼安、何元龍、六名衙役遠遠的看着。陳家的衆人開始驚吓的哭泣。陳子志、陳子澤兩人都沒搞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帶着腳鐐,慢步過來。
賈環沒有興趣毆打陳家兄弟三人,抿了抿嘴,給陳子真說了這場“送行”最後一句話,“殺人,我也會!”
聲音很輕。意志如鐵。
說着,賈環轉身,帶着随行的何元龍、蕭幼安一起離開,走向城門洞。心中混合着蕭瑟與快意的情緒,在這漫天的雨雪中飛舞、灑落。
韶華已逝,正少年悲歌難留。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白雪知人念遠,銀裝來照黃昏。
…
…
看着雨雪中賈環一行遠去的背影,陳子真感受到自己内心在面對死亡的恐懼,來自靈魂的寒意、顫抖。心如死灰。
陳子志和陳子澤走到陳子真身邊,問道:“大哥?”
陳子真想笑一下,沒成功。一泡尿突然失禁,騷氣陣陣。癱軟在地上。他要死了。
…
…
十一月四日,陳高郎、陳子真一家子總計五十六口人被押送前往雲南廣南府。
賈環“送行”時,何元龍幫他安排好。與衙役用暗語協商相關事宜,何師爺精通。野豬林,是一個好地方!
十一月七日,賈環帶着黛玉、晴雯、如意、紫鵑、襲人等人抵達蘇州。于當天下午時分,在林家的祖墳山上,祭祀林如海、賈敏、裴姨娘。
運送裴姨娘前來蘇州安葬的元伯等人等在蘇州,此時與賈環、黛玉彙合。
林家的祖墳山位于蘇州城外三裏處。山巒起伏,松柏常青。正冬意凜然時,滿山枯黃蕭瑟,山路凍結宜行。
林如海的墓地在半山腰。裏頭是林如海、賈敏。旁邊一座小土墳便是裴姨娘的新墓。她才被安葬不久。
元伯、錢槐、胡小四等人擺上果盤、祭品。紫鵑細心給黛玉披上褐色的披風,退回到後面和幾個丫鬟們站在一起。黛玉上前,跪在父母的墳前上香。香紙煙灰袅袅。鞭炮聲環繞着墳墓響起。
在這祭祀、寄托哀思、思念的鞭炮聲,賈環跪着給裴姨娘點了三炷香,輕聲道:“姨娘,血仇,公道,我已經給你讨回來。願你在天之靈安息。從此,再沒有傷害。”
說完之後,賈環禁不住第二次淚水長流。第一次,是裴姨娘死在他的面前時。
寒風襲來,賈環心中情緒激蕩的難以平息。直到此刻,壓抑了數月的情緒才算是真正的釋放出來。真正的讓他感到心頭的“重擔”卸下,爲之一空。
晴雯、如意、紫鵑、襲人、沫兒、雪雁、元伯、錢槐、胡小四等人站在兩米開外。或是低聲哭泣,或是面露哀容。以裴姨娘的丫鬟沫兒哭的最傷心。
逝者長已矣,生者自苟活。
…
…
祭祀的時間很長。除了幹掉所有的兇手、幕後黑手,來告慰裴姨娘的在天之靈外,這還是賈環最後一次帶黛玉來蘇州祭拜林如海和賈敏。
已經是十一月上旬了。返回金陵後,賈環稍作休整,就将要帶着黛玉返回京城。雍治十三年的會試将在二月份進行。
再一次來,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什麽人帶着黛玉來了。
賈環等黛玉祭拜完父母,給林如海上了香,禱告道:“林姑父,請你放心,我一定不會再讓林妹妹身處在任何危險之中。隻此一次。絕無下次。我會照顧好她。”
賈環磕頭,起身。看着墓碑,久久不語。這是他許下的承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