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錢銀子一石米的價格金陵的糧商們都受不了。何況,六錢銀子一石米?
糧食生意,在非災年的時候,并不算暴利行業。而是依靠龐大的銷量來賺取巨額的利潤。這六錢銀子的差距,會導緻糧商們産生巨額的虧損。
沖擊如同海嘯一般。
當天傍晚,金陵所有的米行店鋪全部停售。想賣也賣不出去。金陵城内外所有需要買米的百姓都去了戶部在碼頭、城門處設立的十六個售糧點。
位于金陵城南城米行大街的米業公所中愁雲慘淡,哀聲一片。隸屬于南京戶部侍郎伍藏家的大掌櫃憤然的道:“衛尚書還将不講規矩了!”
一句話落,公所中鴉雀無聲。商人雖然不要臉,但是這指責的話還是有點讓人心虛。
洛掌櫃心裏搖頭。這話還真不好這麽說。他的東家,吏部尚書陳高郎得知戶部尚書衛弘将糧食賣完的消息後,悍然撕毀協議,向朝廷上書,攻讦衛弘。
現在,衛弘在得到新的糧船補充之後,立即還以顔色,降價到六錢銀子一石。要把金陵囤居積奇的糧商往死逼。這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但是,這還能說什麽?
雙方已經是不死不休了。大家各憑本事吧。
衆掌櫃簡單的商議幾句後,就各自前往東家處彙報情況,等候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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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幾日就是立冬了。夜間尤其的寒冷。金陵城北面外金川門碼頭燈火通明。數百名碼頭苦力正在繁忙的将糧食從糧船上搬運下來,堆放在碼頭的倉庫中。明日再由小船、馬車運往城中各處。
陳家商行的大夥計施羽帶着兩名夥伴,在混在搬運工中,細心的計算着糧食的總量。
約半個時辰後,到晚上十點左右,施羽與兩名夥伴跟着十幾名休息的苦力工到一旁的茶水鋪中喝水休息。
“羽哥…”一名夥計穿着灰色的粗布短衫,抹着汗,咕隆咕隆的拿着茶缸喝水。低聲問道。
施羽搖搖頭,“不用想了。餘糧足夠撐到幾日後新米上市。陳家米行這一單生意至少要虧8千兩銀子。咱們啊,準備換東家吧!這飯碗算是砸了。”
陳家米行之前獲得的利潤都得吐出去,還要虧損8千兩銀子。這對于米行來說,損失極大。很有可能無力收購、儲備即将上市的秋糧。陳家米行或許不會倒閉,畢竟背後的東家有實力。但是,米行的規模縮小勢在必行,他們這些夥計可能就得被辭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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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的夜色之中,各種商議的畫面都在不斷的進行着。這一次就不同于前幾日戶部第一放糧8錢銀子一石米的時候了。那時,雙方還算留有餘地。氣氛隻是驟然緊張。
而這一次,則是直接進入生死搏殺的階段。從碼頭上反饋回來的消息,這一次戶部從松江府運來的糧食更多,足有十幾艘糧船,完全足以賣到秋糧入市。
如果不能和戶部尚書衛弘談判成功,達成協議。那麽,金陵八大米行,參與操縱米價的權貴們都将要虧損數千兩至上萬兩銀子。然而,現在還有能去和衛尚書談判?
南京文官之首陳高郎在幾日前還“戲耍”了衛弘一次。南京的官場之中,幾乎所有的文官都以爲衛司徒要事敗收場,跟風上書,彈劾衛弘。
但是,賈環從松江府運糧回來了啊。
夜色之中,陳高郎、鄭國公鄧鴻、戶部侍郎伍藏,南京吏部侍郎巴平,南京工部侍郎皮經業等人,以及參與此事的金陵豪族都在紛紛的商議着對策。這樣的形勢,誰都坐不住。
奴仆、長随、小厮、下人、子侄、兄弟、師爺、養的清客,不斷的派出去,各種消息、決策、計謀、書信不斷的傳遞着。金陵城内的宵禁,對權貴們而言,形同虛設。
火燒糧船的提議又被提起來。陳高郎在家中沒有睡,等待着鄧鴻的回複。
鄭國公鄧鴻在府中斟酌着。燭光搖曳,印着他那張清秀的臉。
賈雨村在府衙中淡然的着看着這一切。他沒有參與賣糧。而隻是按照慣例拿了一份好處而已。操縱糧價的是一個龐大的利益圈子,但怎麽都不可能繞得過正三品的金陵知府。
深夜之中,許多人都還沒有睡。在焦急與煩躁中等待,等待着。
這一夜,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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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也沒有睡。
他在金川門外的碼頭接管了整體的防禦,守着糧船。夜間時分,戶部尚書衛弘帶着随從前來。碼頭上的一家大通鋪客棧被包下來,作爲臨時的指揮所。
賈環從書案後起身,迎接着衛弘入内。何師爺、何元龍、紀鳴幾人紛紛起身與衛弘見禮。南京戶部現在所有的重心、調度、統籌都在糧船這裏。
衛弘命随從将帶來的點心、水果擺在賈環的案幾上,坐下來招呼衆人吃喝,心情極佳的笑着道:“子玉一路辛苦了。再堅持幾天就是勝利。”
他當然有理由高興。勝利隻在指掌之間。将金陵的糧價打壓下來之後,南京戶部立即可以源源不斷的對淮南災區供應糧食。屆時,他有功無過。
他有能力赈災,自然不用背負倒賣糧庫案的領導責任。天子與朝堂諸公又不昏庸。
至于,購買糧食的銀子由戶部賬面上的銀子以及揚州鹽商、各地大族、富戶的捐贈。糧價被壓下來之後,銀子的購買力大增。
賈環臉色有些疲倦,笑一笑,道:“衛司徒放心,糧船這裏不會有問題。”狗急跳牆。有些事情,當然要提防着。操縱糧價的權貴連人都可以殺,何況燒船這種事?他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敵人。
衛弘笑着點頭,“我信得過你。”又推心置腹的道:“剛才在家中戶部伍侍郎私下裏來見我,希望我高擡貴手,放他們一馬!但是,我怎麽可能答應他?”
這是真正的求饒了。然而,陳高郎是怎麽對他的?翻臉無情。他已經上書自辯,同時給劉大學士去信,說明金陵這邊的情況。
賈環一聽就懂。所謂的利益圈子,在受到最直接的威脅時,并非鐵闆一塊。這畢竟隻是商業利益而已。嘴角掠過一絲譏諷的微笑,堅定的道:“宜将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衛弘笑道:“子玉高才,出口成章。”又道:“這幾日城内傳言,我在家中氣的暴跳如雷。那怎麽可能?緩兵之計而已。我看,現在,陳尚書在家中怕是睡不着吧?”
何師爺、何元龍、紀鳴都是歡快的笑起來。睡不着是應該的。
陳高郎的緩兵之計是要戶部以一兩2錢銀子一石米的價格出售大米,好讓陳家米行可以将囤積的糧食賣掉回本。但是,他在得知戶部的糧船中沒有糧食時,就悍然的撕毀約定,攻讦衛弘。
衛弘的緩兵之計是要糧船裏的糧食撐到賈環帶着第二批糧食前來,一戰定勝負。
現在就是定勝負的時刻了。
手裏有糧,心裏不慌。以大堂作爲臨時的指揮所内,氣氛愉快。賈環笑了笑。就着茶水吃了塊點心。
陳高郎睡不着的原因不是因爲心疼陳家的那點米價虧損。一個正二品的大員眼皮子不會那麽淺。而是,因爲衛弘如果救災成功,必定會高升。
衛弘是正二品的南京戶部尚書,再往上升就是京城裏的六部尚書、軍機處裏的大學士。以陳高郎和衛弘惡劣的關系,給一個朝堂大佬惦記着,試問他睡得着嗎?
然而,衛尚書的勝利,不是賈環的勝利。這還不是他想要的。
他的複仇不是以陳家虧損幾千兩銀子或者幾萬兩銀子爲終結。他想要的是,幹掉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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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六日的夜晚風高浪急。位于金陵城外外金川門碼頭處的糧食倉庫一度被點燃。濃煙滾滾,城中可見。但,在賈環的調度下,滅掉了火頭,保住了糧食。
九月十七日,金陵糧價六錢銀子一石。
九月十八日,金陵糧價六錢銀子一石。
九月十九日,金陵糧價六錢銀子一石。
九月二十日,江南第一批秋糧入市。金陵城外十裏、二十裏繁華的集市中到處是駕着自家小船來賣糧食的農民。頗有點類似于葉聖陶先生在《多收了三五鬥》裏描述的畫面:帶着氈帽的朋友,飄浮着菜葉、白沫的河道,撐着竹篙,載着糧食的小船…
秋糧入市,金陵八大米行再也撐不住,全面降價銷售,平倉止損。米價恢複爲六錢銀子一石。金陵糧市大局底定。
自七月底淮南大水,開始炒高糧價的金陵糧商虧損嚴重。甚至實力較弱的米行都不敢大肆的收購新糧。以至于今年的糧價都微微有些下跌。
不過,戶部按照往年的行情盡情的收購金陵市面上的糧食,組織起來,源源不斷的送往淮南。金陵的第一艘糧船抵達淮南已經是初冬時節。此時,自湖廣而來的一批糧食,也已經抵達太平府。
金陵城中發行的幾家報紙紛紛發出頭條社論,認爲糧價高漲的局面已經過去。而在金陵城中某些府邸之中,又有多少人,多少商戶在跳腳罵娘?
秦淮河上就曾傳聞,陳家大少爺就憤怒的鞭撻死了一名侍女。鄭國公鄧鴻打了一些軍士的軍棍。戶部侍郎伍藏稱病不出,戶部大權盡管衛司徒。
在雍治十二年九月的下旬,金陵城中不少人的心情很抑郁。
但這就是結束了嗎?
九月二十六日,奉命前來審查戶部糧食案的朝廷欽差抵達揚州府,先導官已經到了金陵。兩日後,欽差大人即将抵達金陵城。
倒賣糧食案傷不到侍郎、尚書這個級别,下面的人可就不好說了。以當今天子的性情…。金陵官場惴惴不安的打聽着欽差的姓名、籍貫、愛好,好做安排。
不免貴,國姓甯,名儒,字偉長。号龍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