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去揚州的這近十天的時間,主要是爲淮揚巡撫沙勝編寫、指導救災的方略、條陳。
雍治九年的水災,沙勝目睹了最尾聲的時刻,以及之後的東莊鎮重建。因而,派何師爺過來請賈環前往淮南參謀赈災相關的事務。
賈環将赈災的方略、條陳寫出來,形成文檔,再解釋清楚,就完成了他的任務。
這不同于在書院的那次。這此受災的面積更廣,但同時擁有朝廷的各級衙門參與救災。根本不需要賈環親力親爲,衙門裏能做事的吏員很多。
如果,真要到他去救災一線指揮、做事,那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大周的官場從根子上爛透了。在大災之前最基本的行政命令都發不出去,距離喪失政權就不遠了。顯然,情況還沒有到這一步。
朝廷的谕令,讓金陵供應糧食。這是題中應由之意。國朝江南地區的賦稅,都是交在南京,再由漕運至京城。避免出現前明讓糧長運糧食到京城的惡政。
金陵這裏有錢糧存儲。由南京戶部代爲管理。淮揚巡撫沙勝和南京戶部尚書衛弘之間的溝通是由沙勝的心腹幕僚何師爺。賈環并不管這件事。
戶部尚書衛弘邀請賈環參與到協調赈災錢糧中的事務,看中的是賈環的權謀、智慧。他的兒子、孫子都在給他的家書中誇獎賈環。他在花魁大賽中也親眼見證了賈環的能力。
作爲曾經擔任過布政使的一方大員,怎麽用人,這是基本的能力。他也願意信重、禮遇有才華的人。哪怕賈環現在才十二歲的年紀。
所以,賈環從揚州回來,身上還有爲衛尚書策畫的任務。
從賈環的個人角度而言,他并不覺得爲尚書效力,他就應該感到榮幸什麽的。真要從權勢上論,山長之前的順天巡撫、左副都禦史,沙先生的淮揚巡撫,都比衛尚書的份量更重。
賈環做事向來是很有目的性。他來江南的四大目的:讀書、後路、壓賈雨村、割裂甄家。目前已經完成了兩項。在明年春很有可能舉行恩科會試的情況下,他并不願意将時間浪費在衛尚書的幕府中。赈濟災民是官府的責任,不是他的責任。
當然,去揚州幫助沙先生謀劃,那是因爲他和沙先生有師生的情分。
不過,衛尚書是通過山長邀請他來處理調糧赈災的事宜。山長悲天憫人,具有儒者的人文情懷。淮南變成澤國,山長心中感慨,所以讓他來協助衛尚書。
賈環輕輕的揉着眉心,腦子裏思考着。
敢不敢?這是個帶着很強烈“激将計”的話。但是,他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腦門一熱,就和金陵文官之首的陳家對着幹。
衛弘沒有在現在這個當口清查糧庫被貪--污的事,擺明了就是以大局爲重,先運糧救災,秋後算賬。
而以報紙鼓動輿論攻擊陳家有什麽用?要是陳家不降米價,難道還有人敢打砸搶嗎?金陵城中并沒有災情。
“衛司徒想要用輿論的力量倒逼糧價和陳家?”
“不錯。陳家不要臉的話,物議沸騰之際,老夫會上書朝廷。”
衛弘今年五十八歲,身形微胖,容貌略顯老态,在家中穿着淺灰色的便服。他來南京前,擔任過山--西布政使。看似和藹,偶爾間有封疆大吏的威嚴流露出來。
此時是在書房中私下裏說話,衛弘情緒外放,臉色有些憤然,直白的道:“子玉心中不必揣測,老夫亦有私心。陳高郎枉爲讀書人。淮南一片澤國之時,竟然允許家人發國難财。他娘的,書都讀到狗身上去了。
千裏做官之财。老夫宦海幾十年,絕不敢自稱清官。權謀手段也用過。但做人、做官,要有底線。小節可以有虧,大節不能有損。若是沒有半點原則,與禽獸何異?要知道青史昭昭,史筆如刀!”
賈環頓時微微動容。
衛弘這樣的老官僚,說出來的話,是真心話還是表演的,他是判斷不出來的。曾經有人評價三國演義裏面的劉備,劉備演仁義演一輩子,假的和真的有什麽區别?
此時,賈環也有點這樣的感覺。如果衛弘保持他說的觀點的話,必定能走到閣臣的位置。
不管是在商場上,還是在官場上,一個隻知道舉手,或者毫無原則站隊、舉手的人,都走不遠。一個人所堅持的原則,就是其人格魅力,才會有追随者。
賈環深谙其中的道理。他在前世裏,一介貧寒學子,能夠爬到大公司的中層職位,靠的就是這個。要有一批追随者。而别人憑什麽追随你?利益的紐帶,是必須的,但同樣很微弱。隻有依靠個人魅力聚合起來的團隊,才是精兵強将。這一點,在成功的大型公司中凸顯的非常明顯。比如,阿裏巴巴的創始團隊和馬雲。
賈環心中對衛弘升起些好感。
或許,能讓賈環在這麽短的時間内産生好感,也是衛弘、一個曾經擔任過布政使的能力的吧!
衛弘喝了口茶,喘口氣,接着道:“子玉,你要知道貪贓枉法,和史書的評價沒有任何關聯。清官不等于好官。權臣不等于奸臣。前明首輔楊廷和,一代權臣,而史書之上,評價是賢臣。徐階,家裏是松江府最大的地主,豈能沒有枉法之處?他也是賢臣。張居正,權傾天下,威福自用。他的評價又如何?大明賢相!
爲什麽?在其位,要謀其政。身爲首輔,一定要做到國庫充盈,吏治清明,社會穩定,小民安居樂業。于國家有利,個人私節就算有虧,也可以坦然的面對後人的評說。”
這番話就有些教導的意味。說的很誠懇。這是爲官做人的道理。
賈環見識自然不是十二歲的少年,他對這些事情有深刻的理解。
衛弘看看坐直身體的少年,忽而笑起來,“子玉的年紀…與楊文忠公相若啊!”
賈環嘴角泛起苦笑,謙遜的道:“學生名登桂榜,要謝方先生力排衆議。”
他現在的年紀,在科舉路上的成績,要套一個模闆的話,那就是明朝的首輔楊廷和。明成化七年,楊廷和中舉,時年十二歲。他中舉的年紀比楊廷和小一些。
楊首輔曆經四朝,正德七年執掌明帝國中樞,權傾天下。嘉靖皇帝繼位都是他定下來的。史書評價極高:天生斯人,大匠之任。還有一個明朝三大才子的兒子楊慎。堪稱文臣典範。
他十二歲的年紀,類比楊廷和,這有點捧殺啊!壓力很大。
衛弘笑呵呵的擺擺手,“望溪先生慧眼識才。”說着,看賈環一眼。賈環還沒回答他的問題。
衛弘先打情懷牌,再這麽捧賈環一句,書房内的氣氛極好,很是融洽。
每一個高官都有過人之處啊。
賈環沒吭聲。
他已經過了被贊譽和情懷打動的年紀。在國子監的金陵簡報上刊登攻擊陳家的文章。衛尚書會得利。第一,壓糧價。完成當前的任務。這必然會給天子留下能臣的印象。第二,升官。有兩種可能。其一,陳高郎在随後一系列的政治鬥争下台,衛尚書接任。其二,陳高郎安然脫身,衛尚書以功升到其他位置。
然而,他出頭當先鋒,總不能就隻爲了情懷吧?那完全是被衛尚書忽悠的爲其沖鋒陷陣。
這種事,他是不幹的!
衛弘隻停頓了極短的時間,眼神從賈環沉默的臉上掃過,微微一笑,道:“老夫不久前收到劉大學士的來信。禮部何尚書即将緻仕,天子有意讓望溪先生繼任。令師張伯玉以禮部侍郎的身份主持南京國子監改革,初見成效。想必天子不會吝惜尚書之位。”
賈環的老師一堆。但是說起他的老師,外人的第一反應就是山長張安博。
賈環點點頭,拿起茶杯喝茶。衛家和文華殿大學士劉飛白交好的事情,他聽王子騰說起過。
衛弘再道:“國朝有曆事的制度。子玉在老夫這裏幫忙,等赈災結束後,有功之臣的名單少不了你。不過以子玉的年紀,恐怕要等到步入官場時再叙功。”
秀才等讀書人幫助朝廷做事,有功勞會記錄在案,等進入官場時,按照功勞加官。
賈環心裏衡量了下,起身道:“學生這就回去安排。”
衛弘點點頭。安排下人送賈環回和安街。蠟燭光下,他笑着搖搖頭。不見兔子不撒鷹啊!這少年的心性…真是穩。
說不定他日後還真的能走到前明楊廷和那樣的高位啊。
…
…
八月初一,新鮮出爐的金陵簡報在朝陽之中派發到金陵城中各處。如今,金陵簡報發行量已經達到2萬份。成爲江南幾十家報紙中的霸主。
酒樓、食鋪、茶館、碼頭、青樓裏,無數正在讀報的人,矚目着金陵簡報頭版頭條上刊登着的賈環的親筆文章,“吃口飯不容易,糧價爲何這樣高?黑心商家都有誰?”
賈環在文中猛烈的抨擊糧商趁機漲價的行爲。并将米行背後的主家全部列出來。金陵城中的市民們突然的發現,原來在城外施粥的良善人家,五成都是糧行背後的主人。特别是在金陵城中風評不錯的陳家。竟然是糧食漲價的罪魁禍首。
真是一地狗血。
“混賬東西!”上午時分,陳府内,陳高郎将報紙拍在方桌上,“如此重要的消息,怎麽現在才送過來?溫佑幹什麽吃的!”态度如同暴風驟雨。
陳子真和劉管家兩人低着頭,默默的承受着陳高郎的怒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