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獨坐在小書房夢坡齋中,獨自沉思着。
他的庶子賈環最近在整大管家賴大的事情,他剛聽說了。闆子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皆因有老太太在把關、裁決。然而,賈府内的些許小事相對于整個朝堂、整個天下的風雲來說,隻是微不足道的一角。
自雍治十一年以來,原左副都禦史嚴繁龍下獄,大量的關于南書房大臣、文淵閣大學士、東林黨黨魁李高澹的黑材料被挖出來,朝堂震動,禦史紛紛上書。
恰逢今天二月有禮部會試,天下矚目。李高澹的案子暫緩了月餘。但,會試、殿試結束後。此案持續發酵,罷黜之事,即在眼前。今天上午,與他賈家交好的河——南道掌道禦史宇文銳派人來和他說了一聲:請賈世兄務必看好子玉,不要讓他卷入最近的朝堂漩渦,有舉子聯絡讀書人,準備前往承天門請命。
夢坡齋中,陳列精雅。賈環從外面進來,見賈政正在沉思,行禮道:“見過父親。不知道父親叫兒子前來有什麽事情?”
賈政看了進來的賈環一眼,一身儒衫,頭戴四方平定巾,标準的讀書人裝束,臉龐青稚,氣質沉靜,英姿勃發。禁不住歎口氣。他這個當父親的倒是羨慕起兒子的功名。
賈政緩緩的道:“最近可有同年找你聯署上書請命?”
賈環這段時間雖然在教授族學的學童,但消息并不閉塞。他的老師張安博現在可是朝廷的左副都禦使。龐澤、衛陽、許英朗他們時不時來坐一坐。
再加上,他還與馮紫英、韓奇、衛若蘭、陳也俊幾人有交往,對勳貴圈中的小道消息亦是靈通的很。比如:鄭貴妃的弟弟鄭國舅在教坊司有個相好,給其夫人打上門,打的毀容;雍治皇帝的親信光祿寺少卿袁壕迷戀名妓成琪兒。
賈環對最近朝堂的風向有所耳聞,道:“同年保定府唐縣舉子、經魁邢正曾在年前找我聯署上書請求今上不要裁撤南書房,我并未同意。”
賈政詫異的“咦”了一聲。賈環怎麽知道這些事?賈府這邊的政治力量,可不會越過他和賈環聯系。随即又恍然。他這個庶子是正牌子的讀書人出身。同年,座師、房師、老師、同學一堆,早編織成一張人情網,根本無需借助賈府的力量。身在京城,知道朝堂的動向不足爲奇。
賈政道:“你知道厲害就好,去吧。”
賈環什麽人,自是聽的出來賈政是在提醒他。不管原因是什麽,政老爹總歸是一番好意。拱手道:“謝父親提醒。父親可盡快請舅舅謀劃通政司右參政、鴻胪寺尚寶司卿等職。”
這兩個職位都是正五品的職位。此次李大學士要垮台,勢必會是一場朝堂風波。以王子騰的能量,運作一個正五品的官職給賈政問題不大。關鍵是賈政自己要去提。
賈環對賈政的心思還是很清楚的。政老爹一心做官,好光大賈家門楣。就是做官水平太次,多少年都沒升上去。這一次的朝堂亂局是一個好機會。
賈環能這麽快就說出兩個職位,自是因爲他研究過賈政如何升職的路線。當然,賈政升職最關鍵的還是紅樓十五年時學政三年任滿回京的那一步。
賈政愣了下,正要訓斥賈環“跑官要官”搞歪門邪道時,賈環已經說完,轉身往書房外走。
賈政琢磨了許久,心裏想起門生李平的話:聽聞環世兄是張佥憲的弟子,此時正在遵化,果然是足智多謀,才華橫溢。
世兄如此才華,老師何不将他招至身邊參贊大事呢?
看着窗外的陽光、雅緻的庭院,賈政長長的歎口氣,将長随喊進來,“去舅老爺府上下個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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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和賈政的見面隻是個小插曲。朝堂上的事情,賈環現在也就看看。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他還沒到廟堂之中的地步。至于幕僚一事,随着龐澤、何幕僚、左師爺、田師爺等人的到來,亦是很輕松。
賈環回到望月居,和寶钗、黛玉一起吃了午飯,說笑一回,約下午三點許,送走兩個容貌、氣質各擅勝場的大美人:黛玉去望月居和寶钗頑。她上午話都說出口,自是要去一趟。
賈環在書房裏提筆給大師兄公孫亮、羅君子、許英朗三人寫信,約定兩天後回聞道書院小住。
會試後,大師兄、羅君子兩人都是落榜,聞道書院的另一位同年紀鳴也是落榜。大師兄、羅君子兩人這些天在京城中交遊。結識天下讀書人。因爲天下文宗方望在京城中,文壇矚目。讀書人的活動特别多。
三月十一日,賈環安排好族學的事宜,帶着柳逸塵、張四水問候同學、先生們的口信,坐馬車離開賈府,準備在内城南面的宣武門和大師兄、羅君子彙合。他們倆住在山長位于大時雍坊的家中,談文論道,日子逍遙。
而賈府這邊,賈環外出的理由也随着晴雯、如意、探春、寶钗、黛玉的口傳開:他帶着經過沙提學修改過的四書五經的筆記,前往聞道書院,準備交給林先生校訂,然後印書作爲聞道書院的教材。
賈環并不擔心賈府的事情會慢下來。因爲,他外出本來就是避嫌。和賴家鬥争的第二階段,将會由賈赦發起。
上午十點許,賈環和大師兄、羅君子、許英朗三人在宣武門裏街上的一處茶鋪門口彙合。正說笑時,就見西長安街上約四五百名讀書人群情洶湧的喊着口号走過,聲勢浩大。圍觀者衆多。
“南書房乃祖制,豈可輕易裁撤?”
“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義死節正在今日。”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這是前前前東林黨黨魁顧憲成的名句。一聽就知道這些讀書人都是東林黨一脈。羅君子輕輕的搖頭,“東林黨徒徒勞無功。有些同年腦子一熱,隻怕前途堪憂。”
大師兄、許英朗都是搖頭。他們私下裏讨論過這件事。有左副都禦史的消息渠道,很清楚朝廷裁撤南書房是必然。胳膊扭不過大腿。
賈環問道:“估計很多是首善書院的秀才、國子監監生。舉人多不多?”
公孫亮道:“賈師弟,今科會試約2千人參加,錄取220人。你說舉人有多少?最近京城的文會極多,我估摸着邢正至少串聯了30人。啧啧,看不出來。”
賈環笑着搖頭,“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我們走吧!”
一行人四人,分乘兩輛馬車緩緩的前往聞道書院。身後,是京城的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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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府中,夜色深深。賈琏給王熙鳳捉住在外面鬼混的痛腳,在鳳姐兒、平兒的壓力下,賠禮道歉正忙的時候,給他父親派人叫走。賈琏是第一次覺得,大晚上給父親叫過去訓話也是一種幸福。
賈府東路,賈赦的正房客廳中,賈赦正獨自一人在八仙桌邊慢悠悠的喝着人參茶提神,見賈琏進來,道:“坐吧。”
賈琏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貌似自賈環崛起回府後,他在他父親面前待遇高了不少。
“父親這麽晚找兒子來有什麽事情?”
賈赦不滿的看賈琏一眼,訓斥道:“你成什麽樣子?二十好幾的人,整天就知道喝酒搞女人。一點正事都不做。”
賈琏一陣無語。父親,貌似這話用在你身上是最合适的吧?他父親貪婪、暴力、好色是賈府内出了名的。
賈赦敲敲桌子,加重語氣道:“環哥兒已經離開賈府,接下來對付賴家的事情,由我來主導。”
賈琏一臉的懵逼,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父親,還要整賴家?不是結束了嗎?而且賴家是老太太的嫡系。賴大又在府裏做了一二十年的大總管。”
賈赦有賈環提供的方案打底,信心十足,不屑的道:“那有如何?賴家的家底預估不少于五萬兩銀子,我和環哥兒四六分賬。我六他四。”
賈琏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六成就是三萬兩白銀啊!“父親,能行嗎?”
賈赦自信的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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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四日,重新恢複榮國府大管家職位的賴大和心腹策劃着,怎麽對付錢槐的父親錢誠。
賴大已經向賈府公庫中繳納了六千兩白銀。同時,庫房裏的管事戴良等三人被發配到金陵的莊子裏去種地。前面享受這個待遇的是:來旺一家。
按照隐約流傳出來的小道消息,環三爺說:這叫勞動改造。
錢誠被賴大提拔,頂替的就是戴良的職位。賴大的想法是:先将錢誠提拔起來,安賈環的心,同時将其調離原崗位,方便查事。你環三爺不是要查貪——污嗎?好,你長随的父親犯了事,你查不查?
不得不說,如果賴大的計劃實現,賈環是有點坐蠟。
賴大将事情安排好後,正準備處理賈府的事務時,賈赦的心腹小厮鴻兒過來道:“賴大管家,大老爺請你過去一趟。”
賴大笑笑,跟着鴻兒去了賈府東路的外書房。
當天晚上,賈府中就流傳開一則消息。大老爺賈赦因賴大貪——污賈府公中六千兩銀子暴怒:在外書房中将賴大罵的狗血淋頭,足足罵了一個時辰。賴大跪地磕頭,保證不會再犯,才勉強過關。
這件事異常的詭異。因爲,環三爺查賴大總管的時間不是一天兩天就完成了,有好幾天呢。大老爺怎麽可能沒收到消息?偏偏大老爺卻在賴總管教納了銀子之後才發飙。怎麽看都有點賴總管給環三爺坑了的感覺。
你銀子都交了,敢說自己沒貪?
然而,更詭異的事情還在後面。第二天上午,賈琏在管事處當着賈府上下人等的面,大發雷霆。
起因是東府的賈蓉派賈瓊帶人過來取幾個羊角大燈之類的大物件,叫了賴大一句“賴爺爺”。賴大應了一聲。這本是見很平常的事情。賈珍活着的時候,賈蓉、賈薔也不是沒叫過。但賈琏當即火冒三丈,拍着桌子痛罵道:“賴爺爺,你是誰家的爺爺?姓賴的什麽時候成了賈家子弟的爺爺!”
這話是相當重的。賴家可是賈家的奴仆,生殺奪予,俱有賈家的主子心意。賴大當即起身辯解。過程的細節沒有流傳,但賴大在琏二爺面前跪下來磕頭,才算平息了琏二爺的怒氣。
流言就像病毒般在榮甯街傳播開。所有的賈府奴仆、賈家子弟都從這些流言中讀懂了一個信号:賈赦、賈環、賈琏三人都不待見賴大。至于政老爺,他一貫是不管外事的。
簡而言之,賴大失去所有賈家男主人的支持。縱然,有老太太庇護賴家,但外頭的事情不是爺們在料理?如此這般,他的大管家職位還能坐的穩嗎?
與此同時,另有一則半真半假的消息在賈府中流傳。大老爺賈赦不信賴大隻貪——污了公中六千兩銀子,準備查一查賬目,正在尋找線索。底下的管事、頭目心中蠢蠢欲動。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一貫和賈琏交好的林之孝早兩天前就在深夜裏去見過賈赦。
網,已經張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