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上房的花廳中,杯觥交錯,熱鬧非凡。氈簾、獸炭、熾爐、陳列着的冷盤、熱盤、濃湯、烤羊肉展露着富貴人家的氣象。
賈赦從門外走進來。
正熱鬧的消寒宴仿佛是一曲琴音中迸出一個不和諧的音符,微微一滞。
賈寶玉正得賈母、王夫人的彩頭,得意洋洋的站着喝酒,見賈赦進來,忙收聲坐下來。滿屋的人安靜下來,聽賈赦說話。居中而坐的賈母臉上露出不悅的神情。
“兒子給母親問安。”賈赦躬身行了一禮,再從丫鬟手中接過一個食盒,上面是一壺酒,“兒子聽聞母親在此聚宴,特來送一壺高昌葡萄酒給母親助興。”
賈母勉強的笑了下,點頭道:“難爲你想着我。你坐下來喝一杯就去吧。”
“謝母親。”賈赦往邢夫人的座位走去,視線看過去,衆人都是起身行禮,“見過大老爺。”賈赦的身份,在榮國府裏除了賈母,就是他這個嫡長子最大。隻是賈母不喜歡他。
邢夫人起身給賈赦讓座。有大丫鬟送來酒杯,并過來斟酒。上好的惠泉酒。江南進獻給宮中的貢品。賈赦給賈母說了一句祝酒的好話,喝了半杯酒,然後坐下來道:“
母親,我剛才進來的時候,卻看到環哥兒跪在正院裏。大雪天的跪在石闆上,都成了雪人。我問他原因,他求我帶句話:他想出府讀書,請母親恩準。
我是奇怪,咱們家何曾多了讀書人?母親斷然不會不鼓勵自家子弟讀書上進。這是個什麽緣故?”
賈赦剛提到賈環的名字,還在說笑的衆人頓時全部閉嘴,就像看視頻在某一秒給點了靜音。要理解“賈環”這個名字在賈府内的含義。琏二奶奶那樣威風八面的人,都惹不起他。
偌大的花廳在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再沒有一點聲音發出。隻剩賈赦一個人的聲音。
邢夫人臉上露出矜持的笑意;王夫人心中一凜,她就知道大老爺提起賈環沒好事;王熙鳳臉色肅然,心裏不滿,好端端的樂呵着呢,環老三又來搞事。真是惹人厭煩;
李纨面無表情,心裏搖頭:環兄弟這竟是錯了。求到大老爺跟前去。隻怕太太日後會心裏更加的厭惡他;
薛姨媽喝着溫湯。大老爺來者不善啊!對賈環能說動賈赦幫他倒不奇怪。上回大太太不就幫忙了?她姐姐這回怕是會有些麻煩。環哥兒沉寂了十幾天,突然發難,肯定不好對付。上回鳳姐兒就差點着了道,失去權柄。
寶玉、黛玉、寶钗、迎、探、惜幾人都是看着,這事和她們無關。賈環涉及的層次早超出她們。每個人的心思各不相同,賈環在雪地裏跪着呢。但她們又有相同的關注:環哥兒想要出府讀書,他今天能讓太太松口嗎?
賈赦說完,看着賈母。
賈母聽到賈環的名字心裏就厭煩,看了眼鴛鴦。
穿着淡青色對襟褂子,身姿高挑的鴛鴦上前來對賈母道:“老祖宗,環哥兒在院子裏跪了有一會兒,我去勸了他回去,他不肯。”
賈赦目光在鴛鴦圓潤的俏臀上掠過,不客氣的道:“這就是你不對。不管環哥兒肯不肯,他是府裏的半個主子,跪在雪地裏,這樣的大事,你竟敢自作自張不回老太太?”
鴛鴦退了半步,低下頭,不吱聲。
賈母不待見賈環,心裏對鴛鴦的做法還是滿意的,擺手制止賈赦,“先不說這個。讓環哥兒他母親說緣由。”
鴛鴦就再退半步,和襲人一起站在賈母身側的丫鬟堆裏。她暫時過關了。心裏突然明白賈環說的“殃及魚池”和“站隊”是什麽意思。
而一旁襲人心裏有點郁悶。她貌似自作多情了。賈環根本沒有對付她的意思。連鴛鴦都是順帶的被殃及。這讓一直提防着賈環報複的她情何以堪!
衆人的目光落在王夫人身上。
王夫人還沒開口,身後傳來一聲“咣當!”的聲音,卻是王夫人身後服侍的趙姨娘手裏拿着的吃碟落在地上。她不是以姨娘的身份來參加消寒宴,而是以奴仆的身份跟着王夫人來的。她在王夫人面前本來就是當丫鬟給使喚。
趙姨娘愣愣的,根本沒有發覺她已經“闖禍”,眼淚不争氣的流下來。誰的兒子誰心疼。
環哥兒沒能出去讀書,給悶在屋裏十幾天,郁郁不樂。她是知道的。還安慰了他幾回。隻是環哥兒是個有主意的。并不要她安慰,反過來安慰她。
還以爲環哥兒認命了,沒想到他不聲不響的來求情。
八-九歲大的孩子,大雪天在石闆上跪了快半個時辰啊!你們這群沒人味、沒良心的狗東西!
王夫人皺了皺眉,扭過臉,沒再去看趙姨娘。她不想節外生枝。
而對于賈府裏的衆多丫鬟、婆子們來說,此時站出來指責、譏笑趙姨娘不守規矩、犯錯,風險很高。
現在風向不明。賈三爺在外面呢!你不怕,你試試。來旺媳婦的例子在前面擺着的。
這一連串的事情不過發生在幾秒内。王夫人扭過頭,就面向左側上首的案幾,賈赦和邢夫人的位置,“他大伯,環哥兒要出府讀書,來回過我了,是我攔下的。他的年紀太小,我是想他去了書院無法照顧他自己。”
賈赦不以爲然的道:“這隻是你自己想的吧?鄉間的孩童,八-九歲能下地幹活。我說句不中聽的話,環哥兒打小也不是富貴的養着吧?”
賈環是庶子。庶子在賈府裏的待遇和嫡子有天壤之别。賈環和賈寶玉的待遇差别那不是一點半點。
王夫人給賈赦嗆了一句,沒說話。心裏不忿。因爲賈赦的庶子賈琮,天天玩得像泥猴一樣,都沒人幫他收拾。大家誰也别笑誰!
王夫人擺明了不搭理賈赦。她二房的事情還輪不到長房來指手畫腳。
賈赦道:“母親,環哥兒這麽冷的天在地上跪了半個時辰,可見他要讀書的心是誠的。他年紀雖小,志氣很高。我們賈府什麽時候多過讀書人?
敬大哥(賈敬)中了進士,如今在修道,不問世事。珠哥兒中了秀才偏偏早逝。二弟讀書大半輩子,連門都沒摸到,至今連童生都不是。餘者庸庸碌碌。”
這番話說的花廳裏衆人心中點頭。能在雪地跪半個時辰求老太太恩準放他出去讀書,這讀書的心必然是誠的。至于賈赦諷刺賈政的話就當沒聽到。
賈赦又道:“兒子聽說:環哥兒的塾師林舉人對他評價很高。在二弟面前說:賈家日後高中者,必由賈環起!這樣的讀書種子,阖府裏有幾個?豈能不培養?
因而,兒子請母親叫環哥兒進來問一問。願不願意去書院裏吃苦讀書。願意去,咱們沒有阻攔的道理。”
居中坐在軟榻上的賈母臉色終于有所變化。賈家日後高中者,必由賈環起!林舉人的話讓她心中一動。
大周開國至今,四海承平。馬上取功名的機會越發的少。皇帝用文官治理天下。她如何不想家裏多幾個讀書人光耀門楣?
大兒子就不說了。小兒子喜歡讀書,但讀不出名堂。好不容易出個嫡長孫(賈珠),卻又早逝。
念及于此,賈母點點頭,吩咐道:“鴛鴦,你去叫環哥兒進來回話。”她不喜歡賈環這個孫子,對他是不是吃苦,并不大在意。隻要他願意吃苦,讀書上進,她确實沒有攔着的道理。
鴛鴦領命出去。
王夫人的手在案幾下輕輕的撥動着檀木念珠,平複着心裏浮躁的情緒。沒有聽人給她說過林舉人對賈環的評價,她被打個措手不及。
林舉人的話隻給賈政說過。賈政當然不會在王夫人面前說:此乃吾家千裏駒。
賈環知道,則是因爲他那天早上找賈政說出府的事情,恰巧賈政不再,他在外書房和賈政的清客詹光、胡斯來聊了幾句。他們拿這話來恭維他,才知道的。
第一個回合,王夫人輸了!賈母被賈赦說動,賈環順利的踏足賈府最高權力中心的舞台。
突然,座中傳來微微的哭泣聲,卻是李纨垂淚抽泣。賈赦提及早逝的丈夫賈珠,觸及她的痛處。
衆人心中一陣憐憫。年輕的寡婦可憐啊。
…
…
氈簾打起來。賈環瘦小的身形出現在衆人視線中,一襲灰白色的直裰穩步走進來。身後跟着鴛鴦、襲人兩個大丫鬟。
賈環倒是想把苦肉計演到底。但鴛鴦哪裏肯?他形象狼狽,進去後難堪的是老太太。演到現在這個程度可以了。她和大老爺都可以給他作證,他确實在雪地裏跪了半個時辰。
賈環想着從冷雪中到暖房,濕漉漉的待會感冒就劃不來。那是假苦肉計演成真傻-逼。聽了鴛鴦的勸,在暖閣裏将鬥篷和棉襖脫了,隻穿件直裰,收拾的舒服了些,進到花廳中。
花廳中,熱浪蒸騰,溫暖如春。賈母居中而坐。衆内眷和寶玉分左右兩邊,各自坐在屬于自己的案幾邊。
賈環走到中間,給賈母行禮,朗聲說道:“給老太太請安。”
賈母淡然的點點頭。
賈赦一疊聲的吩咐道:“來人,給環哥兒上酒。可憐的,凍成這樣!先喝杯酒暖暖身子再說話。”
“謝大伯!”賈環接過襲人遞來溫熱的酒一口飲了,胃裏有熱度,舒服了許多。
王夫人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
伯侄相得,映襯的就是她這個母親苛待賈環。臉被抽得“啪啪啪”的響。
薛姨媽心裏就歎口氣:這一唱一和的,她姐姐的臉在阖府人面前丢盡了。環哥兒這是要和她母親撕破臉啊。
賈母什麽人,沒興趣看賈赦和賈環演雙簧,緩緩的問道:“環哥兒,你母親擔心你年紀太小出府讀書不能照顧自己,你自己什麽想法?”
賈環聽得出賈母語氣松動,這是意料之中,毫不猶豫的答道:“孫兒不怕苦,隻願讀書。吃的苦中苦,方爲人上人!”
“好!”賈母禁不住爲賈環的決心、志氣叫好。花廳中登時響起一陣附和的叫好聲。
賈母就看向王夫人,“政兒媳婦,你的意思呢?”
從稱呼上看,賈母還是很尊重王夫人的意思。
衆人的目光落在王夫人身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