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台到底不是京都府,這一處隻有言官,要幹的雜事也少,隻要伺候好了諸位官人,日子好混得很。
這一天,他與搭伴坐在門房裏幫着整理檔案架子,搭伴掩着鼻子道:“乘着今天天氣好,索性搬出去把灰掃掉算了,不然哪天蘇中丞要起來,見髒成這樣,又得被批。”
孫滿也覺得這話有理,他左右看了看,道:“你把架子搬出去,我去尋兩個拂塵。”
言畢出了門房,才走沒幾步,就見一人身着禦史服色走了過來,他擡眼一看,忙腆着臉上前行禮道:“呂禦史今日怎麽一個人出來了,要不要小的給您叫個馬?”
呂仲楷壓根沒有理會他,陰沉着臉走出了衙門。
孫滿心中打了個突,也不敢上去搭手,更沒了什麽找拂塵的心思,忙轉過頭,對着搭伴問道:“他這是怎麽了?”
搭伴捂着嘴巴笑了半日才道:“你前一陣子哪裏去了?”
孫滿道:“家中來了信,說老父不好,我回老家探親了,昨日回來銷了假,今天才正經當差。”
搭伴先問了情況,孫滿忙解釋已經沒什麽大礙了,又追問呂禦史之事,對方才将這陣子的大笑話慢慢道來。
原來那日呂仲楷當殿彈劾承恩公世子、内殿崇班騎都尉田儲,說其濫用職權,引發民憤民亂,又拍着胸脯擔保京中有人要上萬民書,追着田太後要治田儲的罪。
結果過了半旬,京都城内依舊一片熱鬧祥和,半分所謂的民憤都沒有不說,還有人在坊間誇贊廂軍辦了好事,稱許如今不僅汴河清了,便是街道也幹淨了許多。
這也就算了,汴河下遊的居民居然送了萬民傘去廂軍衙門,感謝其整治水源。
因萬民傘送得很是熱鬧,還請了班子去唱戲,又有舞龍舞獅表演,引得街頭巷尾都在讨論,一面誇廂軍,一面還嘲笑禦史台。
京城與他處不同,上至八十老叟,下至十歲小童,人人都愛對朝中官員、政事指指點點,禦史台聯手彈劾田儲,搞得聲勢浩大,說的又是京城裏頭人人休戚相關之事,早已惹得閑漢六婆們口水了許久,此時得了這一個後續,更是個個說得唾沫橫飛。
搭伴道:“我教你一個乖,今日交了差,你往保康門瓦子裏的潘飛茶鋪走,裏頭有個說書的,不知道是哪裏得來的消息,那叫又快又準,講得活靈活現的。”又道,“呂禦史丢了這樣大一個臉,最近回回來都按時點卯,早早下差,恨不得别人看不見他,你還要湊上去,不是找沒趣嗎?”
孫滿恍然大悟,果然好奇心起,等交了差,依着搭伴所言,去往保康門瓦子,找到了那潘飛茶鋪。
裏頭已經坐得八九分滿了,他進去跟人拼了位子随意坐下,叫了一壺茶,又要了些小點。
這茶樓的說書人說着妖鬼故事,他口才不錯,唱作俱佳,引得些喝彩聲。兩三個故事說完,樓裏樓外已經圍得滿滿的,他講完蛇妖救人,放了扇子,喝起水來。
早有閑人在鼓噪道:“潘老漢,你今日還說不說那呂禦史的事情了?!”
說書人笑了笑,又抿了幾口水潤了潤喉,身邊有個小兒拿着木盤子一路去找人讨賞錢,不多時就托回來高高一盤子銅闆。
說書人見人越來越多,知道胃口吊足了,便一拍堂木,道:“上回且說到那呂禦史一下朝就派了家中小厮去找了那些個下三濫的人,巧言令色,威逼利誘,叫他們從街頭掃到街尾,用盡手段湊萬民書,還要再找人到京都府衙口聚衆滋事,又許了百般好處……”
這一場書足足說了大半個時辰,茶樓内時不時發出哄堂的叫好聲,好容易說完,天已經全黑了。
孫滿放了十幾枚銅闆在來收賞錢的小兒盤中,看了看時辰,擦着眼角笑出的淚地結賬走人。
在禦史台幹了二三十年的差役,比起旁人,他自诩還是多了幾分眼力。這說書人雖然隻是講八卦故事,許多細節都荒誕不經,但不得不承認,其中絕對摻雜了大量的真實信息。作爲平頭百姓來聽,确實是十分有意思。
嗯……明天偷偷去看看呂禦史是不是右邊臉上有個被老婆咬出來的血印子!
這一邊孫滿帶着幾分暗爽,哼着小曲回了家,次日跟搭伴偷偷說起昨日見聞,兩人正聊得起勁,忽見外頭來了一人,正是呂仲楷。
孫滿二人連忙上前行禮。
呂仲楷冷冷掃了他們一眼,往裏頭去了。
他人一走,孫滿湊到了搭伴耳邊,悄聲道:“你瞧他右邊耳朵是不是……”
一樣聽過潘飛茶樓說書的搭伴噗呲笑出聲來,也小聲道:“瞧着像是被抓傷的……”
衙門裏的人雖然不會跑到呂仲楷面前指指點點,可他卻早有察覺,何況大街小巷讨論得那樣熱烈,想要聽不到,簡直是在癡人做夢。
呂仲楷摸了摸右邊耳朵,惱火地暗暗罵了一聲。
京都城的治安越來越差,京都府簡直是吃幹飯的!自己不過出去吃一趟公席,居然被人用麻袋罩了頭,一通亂打。
自己盡力抱着臉,這才沒有破相,隻是面上總少不了淤青、破損,每日要用許多粉脂才遮掩得七七八八。偏生又不好去查,畢竟這一段時日自己實在是太過丢臉,若是被曝出堂堂朝廷命官,被人毆打,以後哪還有臉在京城做朝官!
想到自己人笑話的原因,呂仲楷胸中湧起一股子激憤。
都說無商不奸,自己也是太過正直,居然聽信了鄭老二那個奸猾的鬼話!當堂做那出頭鳥,鬧得天下皆言呂仲楷信口雌黃,胡說八道。
總有辦法治他!
呂仲楷進了辦公的屋子,裏頭早坐了七八個同僚圍在一處說話,見他來了,連頭也不擡,反倒是把聲音給放小了。
他心中暗暗呸了一口,咬着牙坐到了位子上,卻見桌上擺了一張調令。
呂仲楷心中一驚,忙低頭看了,吓得手都發起了抖。
居然是政事堂批核,流内铨發出,給自己的調令。
調任柳州??哪是個什麽鬼地方?!爲什麽?!憑什麽?
呂仲楷茫然地坐在椅子上,轉頭看了一眼昔日的同僚。
似乎是感覺到他的目光,幾個禦史一個接一個默默出了門。
呂仲楷忍不住苦笑起來。
蘇荃居然就這樣把自己給賣了。
這些同僚應該是早知道了……居然單單瞞了自己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