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房中,宮女們伺候她用溫水擦了一遍身子,又端上來了晚膳,蠻兒跟笙娘子一并坐下,略用了些。
笙娘子如今的處境十分尴尬,她生下來的皇女乃是假托另一名曾經得幸過的宮女之身,那皇女又挂在了褚月英名下,算來算去,竟與她一點關系也無。若不是田太後偶然因蠻兒将其記起來,如今她還不知道在哪個宮殿中惶惶度日。
即便是現在,她在蠻兒的寝宮之中地位依舊十分尴尬。主不主,仆不仆的。其實不僅是她,就是蠻兒也是這樣的狀況。
隻是那丫頭腦子蠢,竟然一點也不放在心上,整日裏隻擔心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蠻兒害喜害得十分厲害,凡舉蛋、奶、肉都無法下咽,有時候甚至吃菜蔬也要吐一吐,說什麽有草腥味。
見今日她又是隻喝了些粥水,笙娘子不得不放下碗筷,勸道:“再吃些。”給她選了些味道不重的吃食。
蠻兒勉強咽了下去,又在屋子裏走了幾圈,就回了内室。
眼下剛過戌時,伺候的宮女點了燈,各自侍立在一旁,笙娘子坐在榻上,蠻兒則是半靠在榻上,兩人竊聲私語起來。
還不到端午,實際上并沒有很熱,蠻兒剛剛擦過身子,不過吃了一回飯,就又出了一身的汗,她拿着手邊的汗巾子擦了擦頭,低聲道:“娘子,我不想生……”
笙娘子早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話,是以沒有了剛開始的惶恐與驚吓,而是自心底裏冒起來了許多煩躁與不耐。
她面上不顯,隻是像哄孩子一樣道:“淨瞎說,你懷的是龍種,若是生了皇子,是要一飛沖天,繼承大統的,今後大魏的興衰,全系于你的肚子,正該好好養着,得個健健康康的龍子才對,胡想什麽!”
蠻兒嚅了嚅嘴巴,眼睛裏幾乎要逼出淚來,搖着頭道:“我不要生什麽龍子,我不想待在這裏……”
她與笙娘子的性格全然不同,雖然一樣是最底層的出身,可因爲一入教坊司就做了丫環,也沒有經過什麽正經的教授,不像許多魁首一般,早已習慣了衆人矚目的生活。
對于蠻兒來說,她那貧瘠的腦子裏能想到的好日子,最多也就是當笙娘子嫁了一個好人之後,把她一同帶過去,能做個不愁吃穿的小妾而已。
半年前,她還想着如何說服笙娘子,讓其不要再與李公子糾纏不清,早些同許公子重歸于好。誰知轉眼自己就被李公子強占了身子,又發生了李公子馬上風一事,最後,居然還得知對方是當今天子。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不知所措,應接不暇。
蠻兒隻是一個小丫頭,從沒奢望過自己能出人頭地,更沒有爬做人上人的想法,一朝入了宮,她晚上連覺都睡不着,總是夢到以前在教坊司中聽到的各種傳言。
什麽狸貓換太子,妃嫔之間互相下藥,毒害對方,又有皇後不希望看到宮女受孕,一言不合賜下毒酒等等。
随着月份越大,她的精神也越差,不僅吃不好,也更睡不好了。
現今已經六個多月,肚子裏的孩子早會踢人了,她更是怕得不得了。自古女子生育就是鬼門關,那麽大的胎兒,怎麽能從她身體裏生出來?要把肚子掏開一個洞嗎?
蠻兒越想越是駭怕,坐立不安許久,終于忍不住輕聲問道:“娘子,女子懷胎,究竟是怎樣生育的?”
聽到對方問起了産房之中的形狀,笙娘子不禁打了個寒顫,臉色十分難看。
生産幾乎是她這輩子最難堪、最痛苦的一段回憶,不單單因爲其中的入骨入髓的疼痛,更因爲産房之中接生、伺候之人對自己的羞辱與粗暴。
一想到那日的場景,被産婆像擺弄案上的豬狗一樣折騰,生産之後,親生子被抱走,自己孤零零地躺在産房中,被所有人遺忘,她的心就凍得慌,下腹仿佛又泛起了一絲涼意。
蠻兒見了她的反應,哪裏還有不知,卻依舊懷抱着一絲僥幸,問道:“娘子,那胎兒真是從那處生出來嗎?”
教坊司畢竟是官營的酒坊閣樓,相對來說,比起普通的秦樓楚館要高級許多,裏頭來往的人也不會太過粗鄙,可她也常替笙娘子出門跑腿,聽街頭巷尾的人罵過娘,語言惡心下流,令人難以接受。
其中就有關于女子身體的惡俗之言,她當時聽了,不過覺得難以入耳,如今想起來,卻是吓得不敢動彈。
她盯着笙娘子的臉,不曉得自己是盼着對方點頭,還是盼着對方搖頭。
笙娘子還沒緩過神來,下意識地就點了點頭,擡頭一看,蠻兒的臉吓得煞白。
她隻得安撫道:“沒事的,哪個女人不經過這一遭呢?挨過去就好。”
蠻兒拼命搖頭,問道:“那處怎麽能生出胎兒,如今才六個多月,肚子就這樣大了……”
笙娘子撫着她的手,道:“沒事,有産婆在,你按着她教的去做就好了。”
說到産婆,她也忍不住幹咽了口口水。
蠻兒又問:“若是生不出來怎麽辦?”
笙娘子看了她一眼,道:“總有辦法的……”
她不敢告訴蠻兒,如果生不出來,産婆會用剪子把下頭剪開,還會伸手進去把胎兒給掏出來。
如果把這話說出來,對方更是要吓得不行了。
然而即使是這樣,蠻兒也已經不能接受。她抱着薄薄的褥子,眼睛閉了許久,還是睡不着。
笙娘子住在隔間,她把蠻兒安頓好,自己回了房,一進屋,就癱在了椅子上。
她盯着自己左手的镯子,發了許久的怔。
那是一個銀镯。
她入宮的時候,什麽東西都沒有帶,凡舉身上穿佩的,全是入宮之後才發下來。
剛分到最開始那一間小屋子的時候,她就得了許多衣衫首飾,其中有一個銀镯,跟手上這支長得一模一樣,憑誰現在來看,都分辨不出兩者的差别。
而她卻知道,這隻镯子,已經不是原來那一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