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忙應道:“都已經交代下去了,人早出發了,不消都尉再問。”
田儲放下心來,把那一隻羊毫沾滿了墨,卻提筆忘字。他說不上來自己心中在想什麽,隻覺得有些煩躁,匆匆将剛剛寫好的信件重新看了一遍,卻發現當中竟然有許多錯字,不由得苦笑,随意收了個尾,又重新謄抄了一回,把密信封好,囑咐急腳替加急送到了京城。
韓青跟了他多年,今日見了這一系列舉動,不禁暗暗咋舌。
什麽時候,都尉竟然會管起閑事來了。往日裏不關他的事情,就算湊到眼前了,都不見多說一句話。如今護國公府中的管事不過來通福一聲,因要從桂州過,總要打個招呼,估計也沒奢望過能有什麽幫助,誰知竟有這樣的結果。
他猶豫了片刻,忍不住小聲問道:“都尉,那護國公府的姑娘,不會有什麽事吧?”
韓青雖然是武夫,可能得田儲慣用這許多年,自然有一副聰明心肝,他這話問得巧妙,切得也漂亮,無論對方怎麽答,都能從重窺得一些端倪。
他認真地看着田儲,似乎十分擔心周秦的傷勢,可心思全在田儲的反應上。然而過了許久,卻沒聽見任何答複。
田儲手中抓着方才的密信草稿,心思早已不知飛到了哪裏。他自認把周秦視若親妹,妹妹遇了襲,做哥哥的怎麽能安下心來。
當晚,田儲難得地做了一個夢。
似乎是清明時節,自己帶着倚蘭皇太妃、小皇帝李乾德回京複了命,交完差事,去探視周秦。結果一進門,隻見周秦滿面烏黑,臉又幹又小,側躺在床上。
他輕聲喚了她一句,過了半晌,她坐起身來,對着自己慘然一笑,往日靈氣逼人的眼睛呆滞無神。
他上前幾步,正要說話,卻忽見對方左手空蕩蕩的,竟是已沒了一隻手臂。
田儲登時就被吓得醒了過來,他心神不定,怎麽都無法再行入睡,索性翻身起來,到後院牽了馬,出城跑了一圈。
同樣心神不甯的還有周嚴。
他這一把火放在明處,把李長傑府上都燒幹淨了,自然也就絕了再去追究大魏朝堂中裏通外國之人的可能。
然而面子上是燒幹淨了,實際卻一點問題都沒解決。
究竟是小皇帝還是魏國公主勾結的交趾?這對他或是她有什麽好處?
他翻來覆去想了許久,雖是沒有什麽确切的頭緒,卻生出了一個念頭。
無論是哪一位給李長傑提供的情報,對廣南的軍情了解得如此之細,又全數告知了交趾,全不同于曾經信件中那些半真半假的答複,從中可以看出,對方是真心希望交趾能攻下廣南的。
如果這樣,自己的行爲就是全然打破了他或是她的如意算盤。
這算不算成了那人的眼中釘?
能暗中與敵國來往這許多年,不被任何人發現,又對朝堂、禁宮的情況了若指掌,如果被這樣的人記恨,自己遠在交趾,一時半會是不會有什麽麻煩,可母親、侄兒侄女都留守京城,又毫無防備,若是被人遷怒,當做軟柿子被撿着捏了怎麽辦?
周嚴猶豫了許久,躊躇地坐到了桌案邊上,他捏着一支筆,對着一張白紙想了半日,終于把自己的推測都用密語寫了出來。
次日,他就讓人快馬加鞭,把信件送到趙老夫人手中。
這種時候,隻能進,不能退。
等他收拾完交趾,必須要想辦法回京了。
隻要他還手握兵權,躲得再遠,也逃不過麻煩。
同樣的,如果他手無寸鐵,就算躲得再遠,也逃不開有心人的陷害。
裝聾作啞,不如打草驚蛇。
既然都已經得罪了,索性把棋盤連桌掀起,至少看看後頭到底是藏着龍還是卧着蛇。
護國公府内,周秦對着床腳下的面盆咳了半日,把剛喝的粥全數吐了出來。
她五髒六腑裏頭又癢又麻,極其難受,一點都不覺得餓不說,隻要吃幾口東西,就會吐得昏天黑地。
海棠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手中拿了一杯溫水,等周秦咳得差不多了,忙把水杯遞了過去,幾乎是帶着哭腔道:“姑娘,漱漱口……”
周秦聽了她這可憐巴巴的一句話,忍着痛打趣道:“不曉得的,還以爲吐的是你呢。”
海棠咬着唇,瞪了一眼,等周秦漱過口,又端了一碗黑黑的藥湯過來。
正在此時,周延之忽然從外邊走了進來,見周秦正在喝藥,床下一個面盆,上面蓋了蓋子。
這場景近些日子以來幾乎日日得見,周延之自然知道是妹妹又把才吃的給吐了。他心急如焚,又的的确确找不出什麽好辦法,怕自己的情緒影響到周秦,連難過都不敢露出來,勉強擠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上前幾步道:“我給你買了曹二娘家的新鮮肉芽棗同林檎旋,你吃幾口,甜甜嘴?”
說着遞過來一個小木攢盒。
周秦謝過,揭開蓋子,挑了一塊極小的林檎旋,含在口中。
周延之道:“張璧已經帶着人去了廣南,若是走得快,現在應當已經過了邕州了,叔叔在交趾善後,手頭數萬大軍,找幾個能解毒的醫生容易得很,等張璧帶了人回來,你得了藥,很快就能好起來,再堅持幾日。”
周秦并不置可否。
這樣的話,周延之幾乎日日都要換着法子說一遍。她知道哥哥這是把自己當做三歲小孩來哄,唯恐哪一日受不了了,做出令親者痛的事情。
屋裏一個小丫頭昨日說漏了嘴,好似顧蓮菡前幾日受不了痛苦,半夜自己以頭撞牆,想要尋死。
想來哥哥是擔心自己也受不了吧。
周秦的手捏成了一個拳頭,死死忍住腹部那一陣痛楚,等劇痛過來,才對着周延之露出一個笑。
她是死過一次的人,上輩子那樣難的時候都堅持着撐了下來,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好日子,祖母、叔叔、哥哥都順順利利的,一家人完整和美,隻要有一絲可能,她都要活下去。
無論身體上的苦痛再難忍,毒性的折磨再烈,她都會扛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