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腹部隐隐作痛,估計是剛剛短兵相接的時候被對方的武器捅中了。
好在有帶着祖母的護甲,應該傷得不重。
他定了定神,好似才醒過來一般,先是感覺到了嘴巴裏酸苦的味道,慢慢的又聽到前面的哭嚎聲。
與他從前聽過的哭叫、哭鬧、哭喊不同,這聲音與其說像人聲,不如說像狼嗥,又急促,又尖細,裏頭透着一股濃濃的絕望。
他站直了身子。
這裏離邕州隻有不到百裏路了,從前天開始,一路上就開始遇上一小撮一小撮的交趾兵。
因爲怕暴露行蹤,往日田儲都是下令遇上小支隊伍就剿滅,人數太多,不确定能否全殲的,就躲開。今日遇到的這一支劫掠的交趾隊伍足有上百人,隻是行事着實令人發指,讓人無法再忍下去。
前方是一處小村落,裏頭正冒着滾滾黑煙,這是交趾兵劫掠後放火燒村的迹象。村口橫七豎八地扔着幾十具屍首,俱是七八歲以下的小兒和五十歲以上的老人。
交趾殘虐,有壯丁就綁縛了拉回去做奴役,抓到女子,有的當場有的則甩到馬背上,打算拖回去小兒與老人于他們無用,既不能做活,還要浪費口糧,見到都是當場了結了。有時嫌殺得費勁,就趕到一間屋子裏,綁了手腳,關了門窗,一把火燒死。
士兵們才解開綁縛村民的繩索,一群人就撲倒村口的屍體上哭嚎,有人則沖進村裏去救火。
周延之心裏難受,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剛剛那一戰,他殺了三個交趾兵,可即使如此,也救不回來哪怕一個村民的命。
這一刻,殺人的惡心感及嘔吐感被壓了下去,憤怒及痛恨冒了上來。
他隻想将那些交趾人都碎屍萬段!
邕州城内,蘇子明已經站不直身子。
他的左邊大腿被砍了一刀,隻來得及用盔甲壓着止血,右耳則是痛到了已經麻木的程度,大概是被什麽東西削掉了一塊吧。
他努力咽了口口水,用盡全身力氣揮刀砍向對面的交趾兵,隻是刀還沒有劈中,脖子後頭就一陣涼風掃過。不待回頭,他就重重倒了下去,隻隐約聽到背後的交趾兵在狂笑。
人死之前腦子裏會想些什麽?
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隻是此刻,他腦子裏一掠而過的是自己那鞠躬盡瘁,卻沒能救得了邕州城的老父蘇令。
蘇子明身首異處。
邕州城裏遍地都是交趾兵。
自廣南籍的奸逆徐百祥獻上了壘土攻城之計,邕州城拼幹淨了所有的兵力,也隻守住了七天。
交趾兵力幾十倍于邕州,即使用屍首疊起來做土,李長傑也犧牲得起。
“吱呀”的一聲,是翻進城牆的交趾兵搬走了城門口的大石後,打開了城門。
李長傑在城門下大笑,指着邕州城,對着麾下的兵丁喊道:“兒郎們,活捉蘇令,我重重有賞!”
交趾兵們興奮地沖着城内沖殺過去。
宗亶有些擔憂地看着呀呀叫着沖進城裏的部下,壓下心中的忐忑,小心地向李長傑提醒了一句,“将軍,是否要約束兵士不要殺掠太多?”
李長傑眯起眼睛道:“打了這許久,麾下死傷慘重,若是再不許他們劫掠一番,這些部下都要造反。”
宗亶在心裏歎了口氣。
邕州眼看是要打下來了,可大越傷亡太大,等回了國内,還不知道朝中會有什麽說法。如今也隻得走一步看一步,盡量多攻下幾座城池了。
邕州城巷裏,唐子正帶着零零散散的十數名部下,各自抓了五花八門的武器,尋找着不成隊的交趾兵。
他喘了口氣,撐着膝蓋,腦殼一陣暈沉沉的。
旁邊跟了他好些年的部下遞了壺水過來,道:“通判,歇一歇吧。”
唐子正咬了咬牙,硬挺着直起了身子。
城裏一片喊殺聲,形勢已經十分明了。
他歎了口氣,對着跟着自己殺了半天的這些個士卒道:“你們找了機會逃出去吧。”
部下慘然一笑,“城都丢了,能逃到哪裏去,不若死在一處。”
“好,好!”唐子正正要說話,巷子外頭退進來十餘人,他定睛一看,吃了一驚,忙迎了上去,“皇城!”
他低聲喊道:“您怎麽還在這!交趾兵滿城在找您!”
蘇令全身都是血,他頭發早已白了大半,臉上除了血迹就是污垢,左腹的盔甲被劈成兩半,當中滲出血來。
他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對着眼前這二十多名戰到最後一刻的士兵道:“都守着這裏幹嘛,還不快回去看顧家裏頭!”
他話剛落音,外頭就沖進來一大隊交趾兵,密密麻麻,少說也有百餘人。
唐子正帶着部下就迎了上去,轉頭對他道:“皇城,您先回吧,怎麽也不能讓您落到交趾人手中啊!”
蘇令呆了一下,随即苦笑。
他是邕州知州,無論如何也不能死在交趾人手上。
他撐着身子往巷子後頭走去,轉頭看了一眼這群部下,想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将他們一個個都記入腦中。
轉過巷子就是邕州府衙,他從後門進去,将門緊緊鎖死了。
府衙裏頭安靜極了,将邕州城裏的血光與災難都隔了開來。
蘇令一步一步朝中堂走去。
中堂的門大開,到處濕漉漉的,傳來一陣陣的油味。
中堂之内,整整齊齊地擺了三十七張靠椅,隻有兩張空着,一張是給兒子蘇子正,還有一張是給自己。其餘的椅子上都坐了一名蘇家人,他們此刻表情安詳,就像睡着了一般。
三個兒子,除了不見蹤影,估計已經死在城牆上的子正,其餘的傷重之後,無法上陣殺敵,已經回家養傷,此刻也都換了衣服,坐在椅子上。
蘇令掃了一眼堂中的家人們,笑着摸了摸離自己最近的孫女的頭發,對方嘴角含笑,靠在椅子上,小小的身體斜搭着,與往常調皮機靈的樣子毫無差别,隻是再也不會回應。雖然隻有六歲,卻永遠也見不到世間的風景,她還來不及長大,來不及說親,更來不及生兒育女。
他繼續往前走。
當中是一張拖出來的八仙桌,上頭擺着杯子,酒壺,還有一壇劣等的酒。
蘇令搖了搖頭,湊過去聞了聞,酒味淡淡的,估計其中的水要比酒多得多。
衙門裏頭、家裏頭的酒都在守城的過程中拿去給士兵們用了,現今還能喝上一口摻了酒的水,也算是萬幸。
壇子已經空了,隻剩酒壺裏還剩下幾口,是家人特意爲自己留着的。
蘇令微微一笑,将壺中酒對着嘴一飲而盡。他反身将門關了,點燃火折子,扔到地上。
火焰沖天而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