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的飯菜已經熱過三次,趙老夫人等來的不是一家人高高興興舉杯共飲,而是兒子不日就要南下桂州的消息,此刻的心情難以言喻。
她這一輩子,父親死國,丈夫長子死社稷,臨老了,孫子又赴沙場。
人老了圖什麽?不過是阖家安康,團圓幸福而已。
好不容易僅剩的兒子回了京,不要說像尋常人家那樣承歡膝下,彩衣娛親,連一起好好吃頓飯都來不及就又要收拾行囊出發嶺南。
她目送着身邊最親近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走,早已明白榮華富貴過眼雲煙,高官厚祿轉瞬即逝的道理。
命都沒了,就算金子堆成山,就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有什麽用!
可就如同過去的無數次那樣,這一回,她也依舊沒有辦法抱怨。
能說什麽呢?隻能怨自己把兒子孫子教得太好。
她沉默了一會,指着桌面的杯子道:“先吃口茶吧。”
周嚴手足無措,他與母親闊别多年,實在不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該怎麽安慰她,隻好看向了站在一旁的侄女。
上輩子同樣目送了兩名至親離世的周秦,已經略微能理解祖母的心情,她對着那杯茶點了點頭,示意叔叔不要太過在意,道:“二叔一路辛苦了,先喝茶吧。”
茶水很燙,周嚴慢慢地喝完了。
過了這結結實實的一盞茶時間,趙老夫人緩過情緒,才能平靜地問上一句:“這次幾時出發?”
廳堂裏的氣氛十分壓抑,周嚴往常面對成千上萬的敵軍也面不改色,此番對着母親,反而覺得心怯不已,他抿了抿嘴,道:“邊情緊急,樞密院選了後日。”
趙老夫人實在是忍不住了,怅然道:“真的就沒有其他人了嗎?”
周嚴沉默不語。
如果不是實在沒有更合适的人選,他又何苦攬下這一樁差事。南邊戰亂不堪,又水土人情迥異,換做一個人去,實在沒有太多的把握。拖得越久,死傷越多,軍民更是苦難無邊,他躲在後頭,又如何能安得下心。
收拾不了這幅亂攤子,會死更多的無辜之人。他既然有把握,就不能惜身。
趙老夫人歎了口氣,自我安慰道:“也好,别人領兵我也不放心,有你在,延之至少能早日無恙。”
一時間滿堂的惆怅之意。
即便算上今夜,周嚴在家也隻能待兩天,大部分時間還要去朝堂搶人搶兵搶糧,這些事情不在出發前落實下來,樞密院能跟政事堂從年頭吵到年尾。
一家人就着這些消息,沉甸甸地吃了一頓接風宴。
次日周嚴去上朝,周秦圍着趙老夫人,想要讓她放松些,她努力用調侃的口吻道:“二叔在廣南待過這麽多年,您在擔心什麽?怕他造太多殺孽嗎?”
趙老夫人慨然道:“折其護也待了那麽多年。”
周秦作出不以爲然的樣子,“折老将軍年紀大了,您從前不是說過他侍母至孝嗎?想來是守孝苛己,哀傷過度,又急急忙忙奔波上路,年紀大了哪裏經得起折騰。”又對着趙老夫人認真囑咐,“咱們這回去潭州千萬要小心,不然路上若是您有個頭疼腦熱的,我怕是要被二叔給攆出去!”
說到這事,趙老夫人忙道:“去潭州這個事情,千萬要瞞着你二叔!”
周秦道:“我曉得是怕他操心,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最後二叔還是要知道的嘛,與其讓他到時候一驚一乍的,還不如早早就說了的好。”
趙老夫人搖了搖頭,“這事我心裏有數,你不要說漏嘴了。”催着周秦一起幫着周嚴收拾行李。
護國公府一片狠忙,轉眼到了出發那日,周嚴大清早的才回家換了衣裳,他前夜在樞密院待了整晚,好不容易從荊南、廣州搶到了三千兵馬,現在紅着眼睛回府,抓着母親的手,跪在了地上。
趙老夫人忍了好幾日的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哭得死去活來,她在家裏敢哭,可一出了門,還要擦幹了淚,做出一副皇恩浩蕩的模樣,在孫女的陪同下,跟着太後的車輿将南下的隊列送去了三十裏外。
周秦扶着趙老夫人回了府,上上下下打點,收拾完東西就準備南下潭州。
她忙得分身乏術,是以何蘇玉來了也沒怎麽招呼她,隻指着椅子道:“我如今正忙,沒空搭理你,你随便坐。”
何蘇玉看她這個樣子,有些猶豫,她想了一會,還是問道:“我聽說你們要南下?南邊不是正亂嗎?”
周秦一邊過着下頭遞過來的藥丸單子,一邊回道:“我們又不去廣南,如果潭州也被打下來,那就真是時也命也了。”
何蘇玉又問:“那是幾時回來?”
“誰知道呢,至少也要明年了吧!”周秦終于擡起了頭,“怎麽了?”
何蘇玉嚅了嚅嘴唇,道:“外頭有些亂七八糟的流言……我本來想你要出去了,正忙着,就不同你說了,可又覺得不太好。”
周秦放下了手頭的單子,直起身子,問道:“什麽流言?”
“你還記不記得上回我從三哥書架上找的那個荷包?”何蘇玉難得闆起了臉,聲音裏帶着幾分不忿與沮喪,“那是太和樓的魁首笙娘子随身帶的東西,你可能不記得了,今年上元我們一同去仁和酒樓,沒請到劉三娘子,不是請了一位花魁小娘子進來伴曲嗎?”
周秦皺起了眉,她突然有了幾分不妙的感覺。
“那個笙娘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攀上許芸的大哥,你曉得的,他書讀得好,在外頭也有些文名。”何蘇玉說着說着,将椅子拖近了些,伸出手來拉着周秦的雙手,緊緊握住,道,“憲姑,我同你說一件離譜的事情,你不要難過,也不要怕,總歸是外頭亂傳的。”
周秦打斷了她,冷聲道:“是不是外頭傳說我跟許近澤在說親事,還傳說笙娘子半路攔了我的馬車,想要我幫她贖身,成全她跟許近澤的情意?”
何蘇玉驚訝極了,“你也聽說了?大家都說你同意了!難不成真有這個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