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之與妹妹自幼怙恃兩失,二人感情極好,他見周秦留了下來,忙道:“憲姑來我屋裏,我給你帶了東西。”
等進了屋,小丫頭抱出了一個箱子,裏面裝了兩件精巧的頑具,一件是惟妙惟肖的小塑土偶“磨喝樂”娃娃,隻有嬰兒拳頭大,身着乾紅背心,系青紗裙兒,雅緻可愛;一件是小球大的玻璃圓燈,玻璃帶着淺藍色,晶瑩剔透。
周秦随手拿起那娃娃來玩了下,順口問道:“哪裏得來的好東西。”
周延之渾不在意,“内藏庫新做了呈給陛下的,仲昌看了喜歡,就帶了幾個出來,回來的時候被我瞧見,順手就給你拿了。”
如今是太平十二年,原來的小皇帝趙顯早已成年,田太後數次提出還政于天子,都被趙顯以各種理由拒絕了,反而整日跟侍衛們相撲摔跤打馬球。衆大臣勸說未果,見天子并不領情,又兼田太後權柄日深,隻好一邊暗歎天子長于婦人之手,被養成了一個廢物,一邊各做打算。
然而早已經曆過一次的周秦卻知道,四年之後,趙顯突然暴起逼宮,将田太後軟禁于慈明宮。
而原本應該正奉旨在高麗巡視的護國公周嚴,卻在次日一早出現在了朝堂。
宮中與朝上頓時掀起了清算田太後黨羽的浪潮。
半個月後,叔叔周嚴派來的人到了潼川刺史府,可惜,自己還沒有來得及與之會面,就被婆婆的心腹用繩子勒死了。
護國公府走到了最後,僅剩叔叔一人。
而自己才咽下氣,卻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四年前。
被田太後面斥,她倉皇無措。
兄長被人溺斃,她隻會跪在靈堂一旁痛哭。
祖母中風,她除了在邊上照顧,管管府中的事務,竟無任何辦法應對。
直到叔叔周嚴将護國公府的部分勢力交給了自己。
她從一個普通的少女,蛻變成了一個别人眼中冷靜、持重的人。
當年周嚴被迫尚了魏國公主,新婚當夜卻被公主拒而不見。次日,公主直接回了宮。隔天,田太後便下旨将周嚴派往琉球出使。從此,周嚴被田太後支使得團團轉,一年中有大半年都被派往異國。
三年的時光中,她傾盡全力,抽絲剝繭,想要調查清楚當年發生的一系列事情。然而調查的過程無比艱難,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攔着她接近真相。
就在調查快要有所進展的時候,魏國公主将她許給了偏遠蜀地的潼川刺史幼子。
從定親到成婚,一切禮儀從簡,居然隻花了不到半個月時間。
時值多事之秋,據傳有鞑虜的細作混入京都,官府将整個都城封鎖得水桶一般,護國公府的勢力又多在北地與京城,她隻能按兵不動。
還沒等到查清潼川刺史家中情況,木已成舟,已經到了送嫁前夕。
她匆忙嫁入張家,成親當晚才知道丈夫自幼就有痨病,卧床不起已經有四五年了,不過熬日子而已。
太平十六年,她名義上的丈夫死在病床上。
沒多久,趙顯逼宮,周嚴重新站上了魏國朝堂的舞台。
她重生後一直在想,那大半年間,她曲意逢迎,殚精竭慮,在刺史府内雖不能當家作主,卻已經能過得極爲自在。又兼隐隐透露過自己想要過繼隔房侄子做嗣子的念頭,在刺史府上下諸人眼中,她那潑天的嫁妝轉眼便要改姓,婆婆的心腹究竟是爲何要下手弄死自己,這是出于誰的授意?
況且她的手段如此粗糙,行動如此倉促,痕迹如何遮掩?
彼時周嚴有擁君之功,護國公府眼見便要重新起來,正是炙手可熱的狀況,若是聰明人,此時正該好好巴結她以交好護國公府才對,她如此行事,難道就不害怕周嚴查清了真相,日後報複?
更何況她那婆婆劉氏,雖然心胸拘囿于後宅,尋常行事間多有苛刻,卻不是如此愚蠢的人。而公公張迎滿,頭上頂了一個刺史的虛銜,平日裏隻曉得去衙門點差應卯,在家中卻是納了五六個小妾,整日在後院厮混,怎麽看都不像有能力做下此事的樣子。
那到底是誰,又爲何要在此時将自己置于死地?
周秦回到了四年前,卻一連幾晚不敢入眠,生怕一覺醒來,發現眼前的一切都是夢,自己早已變成地府幽魂。
她不敢告訴任何人,隻能記憶中将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一件件反複咀嚼、回憶。
太平元年,田太後爲趙顯在官員子弟中選拔伴讀,周延之在列。從此,他一個月隻能休沐五天,其他時間都留在在宮中陪侍。
趙顯一共有四名伴讀,都是年齡左近的小孩,沒多久就大家就混熟了。宮中規矩森嚴,田太後對小皇帝連面子情都懶得給,下頭伺候的人便敷衍搪塞起來,伴讀們很快學會了自己抱團取暖。
從前周延之回來的時候,每每抱怨宮中各色人等欺上瞞下,狐假虎威,最近兩年卻少有聽到類似話語,想來在宮中一切順利。
那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呢。
難道是遠在北地駐守叔叔周嚴得罪了誰?
周秦想不通。
前世,周延之這兩天的去向成謎,如今,即便不能把他留下,也得知道他的行蹤。
四年前的自己,還是一個天真女郎。
那就在表面上做回那個天真女郎吧!
她放下手中的頑具,帶着點撒嬌的口氣拉住了周延之的袖口:“哥,這兩天在家裏陪陪我好不好,我與你一同做功課。”
周秦從小便懂事,少有這樣明明白白提要求的時候,周延之心疼之色溢于言表,自然是千肯萬肯。周秦與哥哥讀了幾篇時興的話本,見辰光還早,于是從《文選》裏抓了個晦澀的段落,逼着周延之陪她分别破題。
這題一破就破了大半個時辰,沒等她歇口氣,周延之慣用的書童小跑着沖到了門口,匆匆行了個禮,禀道:“少爺,蘇家少爺說是有急事要見您,攔都攔不下來,這會已經在院子門口了。”
蘇小少爺全名蘇仲昌,是禦史中丞蘇荃的長子,也是皇帝的侍讀之一,素日與周延之關系極好。
難道上輩子周延之就是被蘇仲昌叫出了門?
周秦不由得就有了幾分不豫。
正思索間,客人已經到了門前。
蘇仲昌比周延之小了一歲,眉清目朗,一身深棕色的大氅上沾着點點泥印和雨水痕迹,他滿臉愧歉之色,一進門便行了個大禮,口中道:“對不住了延之,今兒我昏了頭,做了錯事,不小心把你也拖了下水。”他正說着,冷不防看到站起身要給自己行禮的周秦,臉面一紅,連忙還禮,“是周家妹妹嗎,不好意思,沒吓到你吧。”
蘇仲昌有些懊悔,他有急事,又與周延之多年交往,便闖了進來,卻沒曾想屋裏會有女眷。
他狀似随意地觑了一眼周秦,隻覺得這周延之這妹妹皮膚極白,五官精緻,一雙眸子又大又清澈,燦亮亮的,看起來幹淨極了,想來長大了的瓷娃娃也不過是這樣吧。
怪不得平常周延之日日把這妹妹挂在心上,看到好吃的也想着,看到好玩的也想着。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