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洋早上來到病房,第一件事情是接過妻子手裏的繳費單。
預交的住院費用,已經不足以支撐今天的藥物治療了。
長方形的白紙。
打印的黑字。
密密麻麻整整齊齊豎向排列的藥劑名稱。
這都是兒子昨天輸過的液體。
這也基本都是兒子今天準備要輸的液體。
保肝,降酶,增蛋白,糖皮質激素。
即使是當地最好的醫院,能做的,似乎也隻是這些了。
事實上,與其說是治療。
不如。
說是。
維持吧。
三年前,兒子丁聰被查出一種名叫自身免疫性肝炎的怪病。
發病機制不明。
沒有明确的根治方案。
在丁洋有限的醫學常識裏,覺得肝炎一般都是外部病毒傳染而來。但兒子這種病,醫生卻說,是由于自身的免疫系統出現了問題,以至于,免疫細胞敵我不分,開始攻擊正常健康的肝髒組織。
自相殘殺的後果,就是肝髒受到破壞,開始出現炎症。
随着炎症的不斷發展,就會發生肝髒纖維化。
肝纖維化如果無法得到遏制,接下來,就是肝硬化。
丁聰的病情,正是按照這樣的節奏在一步步地惡化。
一個隻有十歲的孩子,在他朝氣蓬勃的身體裏,卻帶着一顆千瘡百孔、老态龍鍾的肝髒。
每每想到這裏,丁洋就會痛。
深入骨髓的痛。
說不出是哪裏。
但似乎哪裏都在痛。
前面穿過走廊,就是醫院大廳。
醫院大廳的盡頭,就是繳費窗口。
遠遠看去,窗口前,已經排滿了長隊。
不知那隊伍裏,又有多少人跟自己一樣,正在品嘗着這種莫名的痛。
視線裏,一個白大褂穿過大廳。
“王醫生。”
丁洋沖他揮手。
王醫生站住,注意到是丁洋,便朝他的方向走過來。
“你考慮的怎麽樣了?”
王醫生待到兩人的距離縮短得足夠聊天,開口便問。
“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丁洋盯着對方的嘴,盼望着從裏面蹦出他想聽到的詞語。
王醫生搖頭,主動射出的堅定目光,似是要徹底殺死對方僅存的僥幸心理。
“這些天你也都看到了,醫學界公認的應對這種病的唯一有效辦法,強的松與硫唑嘌呤聯合療法,在你兒子身上缺乏足夠的療效,反而副用過于明顯,再這麽下去,”
王醫生頓了一下,還是冷酷地說出了對于病患家屬來說,無比傷人的一句話。
“那就不是在治病,而是在害人了。”
字字千斤,拉扯着丁洋的心在下沉。
“想救你兒子,肝移植,是唯一的辦法!”
“但這幾天就我在網上看到的,”丁洋手中繳費單,越攥越緊:“也沒有明确的說,換了肝髒,就一定能治好這病。”
“你兒子目前還沒有出現肝衰竭,所以,移植後5年存活率爲90%左右,10年存活率爲75%左右。”王醫生重複着這些幾乎每天都要重複的冰冷數字。
五年?
十年?
給一個隻有十歲的孩子,說五年,說十年?
丁洋又在痛了。
王醫生的手,拍拍丁洋的肩膀。
“趕緊跟家裏商量,有了結果趕緊告訴我,時間不等人,病,更不等人!”
王醫生也不等人,他留下精神有些恍惚的丁洋,匆忙的走向病房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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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輕雲淡。
pm2.5指數良好。
張亮在玩手機。
李二國在扣鼻屎。
倆人搭夥在樓下等陸楚。
入室搶劫方科長事件已經過去一周了,風平浪靜,安居樂業,國泰民安,沒有任何的異動。
應該。
算是。
安全翻篇了吧。
于是,三人今天的計劃是,出去逛逛,低調地慶祝一下。
“怎麽還不下來?”張亮發現自己的手機電量已經在等人過程中,直線下降了百分之二十。
“是啊,又不需要像大姑娘那樣化妝打扮,怎麽這麽墨迹!”李二國也覺得鼻孔有些生疼了。
“莫非要等身上的樹皮全脫落?”張亮猜測。
“那是不是從昨天晚上開始就得餓肚子?”李二國也猜測。
“上去看看?”張亮提議。
李二國正要同意,又馬上改變了主意。
“來了。”
他指向張亮的身後。
張亮轉身。
隻見。
滿頭柳葉飛揚的陸楚,大搖大擺地走出樓道口。
他擡頭,他挺胸,他端着因變異而增高的肩膀,讓滿面的樹皮接受陽光的滋養。
一副徹底放棄治療的姿态。
身邊騎童車的小屁孩,隻顧扭頭盯着眼前這個怪異的叔叔,車頭,就要撞上路邊的垃圾桶了。
迎面而來的買菜大媽,隻顧瞪眼看着眼前這個另類的小夥子,一腳踩在石頭上,就要歪着身子蹲到地上了。
收廢品的大爺,也隻顧欣賞眼前這個看起來很不着調的年輕人,完全沒發覺,三輪車後面高高的紙箱堆,就要因繩子意外斷裂而坍塌了。
柳條适時地舞動。
掰正偏離路線的童車車頭。
扶穩失去平衡的大媽身體。
纏緊正欲散落的廢紙箱堆。
電光石火間,已化解三個事故于無形。
然後,陸楚來到倆人身邊,說:“走吧。”
張亮的視線從上到下掃了對方一遍,問:“你想幹什麽?”
這柳條發型,這滄桑樹皮,肯定沒有餓肚子,恐怕還吃飽了。
而且,甚至可能是吃得十成飽。
陸楚攤開雙手,微笑着說道:“今天,我要以新面孔去擁抱全世界。”
接着,打了一個飽嗝。
果然。
十成飽。
“你的新面孔,估計隻會驚吓全世界。”李二國對陸楚的樂觀言論,潑點兒冷水。
“不會啊。”
陸楚轉身看着方才來路上的老中幼三位當事人。
“你看他們,都隻是好奇,完全沒有被吓到。”
陽光下。
好奇之後。
小孩繼續騎着他的童車。
大爺繼續蹬着他的三輪車。
大媽繼續提着她的菜籃子。
去該去的地兒。
做該做的事兒。
見該見的人兒
沒人驚叫。
沒人報警。
沒人圍觀。
“你的意思是,要以這幅尊容跟着我們逛一天?”
張亮的臉部表情,略帶一絲嫌棄。
陸楚點點頭:“是這個意思。”
說完,繼續以大搖大擺、放棄治療的氣勢,開始往小區外面走。
張立二人相互看看對方,一時跟不上陸楚腦子裏的思路。
跟不上思路,就先跟着腳步吧。
倆人緊追幾步,縮短與陸楚的距離。
出了小區,陸楚轉身往左。
左邊的底商是網吧。
網吧的外面是移動快餐攤位。
其中一個攤位上,正在制石頭餅的是李莉。
陸楚來到李莉的正對面。
李莉擡頭看一眼,問他:“幹嘛打扮成這樣?發傳單?還是給商場站台?”
陸楚回頭看看張李二人,意思是,瞧見了吧,又一個看到我後沒有被吓到的人。
“你能認出我?”陸楚指着自己的臉。
李莉說:“我能認出你的衣服,還有你身邊的哥們。”解釋合情合理,推理有理有據。
張亮和李二國,尴尬地擺手打招呼。
“來的正好,五個石頭餅,送到王棟那。”
“得嘞!”
陸楚用柳條卷起石頭餅,轉身鑽進後面的網吧内。
面對柳條的突然現身,李莉隻是下意識楞了一下,随即又投入到下一份訂單的制當中。
“這個,李姐,你剛才沒發現什麽異常嗎?”
張亮試探着提醒李莉,他還以爲對方隻顧做餅了,沒注意超現實樹枝的存在。
“陸楚這是又在哪學了這麽一手鞭子卷餅的技能?”
李莉擡頭問了一句,證明自己看得真真的。
張亮無語,好吧,真被陸楚說中了,當一件看似不合理的事情發生後,人們總是第一時間在自己認知的範圍内,尋找一個自以爲合理的解釋。
網吧裏,陸楚站在網管櫃台前,任由柳條自由伸展,準确将貨品送到王棟的電腦桌前。
石頭餅從天而降,王棟吓一跳,手一抖,操的角色瞬間被秒殺了。
他随即站起來,順着柳條的方向看到一個高大的樹怪站在門口。
“我曹!”
他忍不住驚呼:“李姐什麽時候還用上吉祥物了!”
陸楚沖他喊:“錢呢?”
王棟拿起桌子上早已準備好的零錢。
柳條順勢卷起,快速回收到陸楚身邊。
“我曹!”
王棟又忍不住驚呼:“李姐的吉祥物還會耍把式!”
網吧裏的衆人,擡頭目睹了這一幕,但沒人叫好,也沒人拍照,很快又都低頭投入到各自的事業當中。
大家都太忙了,有網遊團戰的,有網聊把妹的,還有練級打怪的,哪有功夫看雜技!
陸楚走出網吧,将錢送到李莉手裏。
李莉接過錢,問陸楚:“你們仨,這是要去幹嗎?”
陸楚說:“沒事瞎溜達。”
李莉感歎道:“真好,我也想瞎溜達。”
陸楚眼睛發光:“那正好啊,收攤,一起瞎溜達!”
李莉笑道:“下次吧,今天生意好,走不開。”
陸楚沒有再說什麽,他清楚李莉肩上都擔了些什麽。重病的父親,殘疾的妹妹,還有自己向往的學業。
這都需要錢。很多很多錢。
自從知道了這些,陸楚每天都在想如何才能幫她。
給她錢,似乎是最快捷的方式。爲了她,他可以奉獻出所有擁有的錢。盡管目前來說,所有加起來,也沒多少。
但李莉,卻又是個接受同情但絕不接受可憐的倔強女子。
讓這樣一個女子,接受别人的錢,不太可能。
讓這樣一個女子,放棄今天的生意,跟着自己去瞎溜達,也不太可能。
“對了,那天你送我的手機,我真用不了,我原封不動給你包好了啊,今天正好你在這兒,”
“我”
李莉找出一直存放在三輪車裏的手提袋,擡頭正欲還給陸楚,卻發現。
陸楚早以猜到她的意圖,沒等對方說完話,便丢下張李二人,提前吹着口哨跑遠了。
“那就給你倆吧。”
李莉轉換策略,上前幾步,順勢要把袋子交給張李二人。
“李姐,拜拜。”
他倆又不是傻子,豈能接這種燙手山芋,于是刻不容緩地學着陸楚的套路,同樣直接撒腿狂奔而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