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夜深人靜時。
相比前天夜裏的跑馬不斷,昨天夜裏的詭谲甯靜,這天的深夜自然也是夜深人不靜。已經忙碌了好幾天的錦衣衛再一次在萬籁俱寂的時候闖入了一處處民宅,隻不過這一回卻是有針對性的多了,破門而入之後便熟練地趕人抓人, 正主兒往往是連話都來不及說一句,随即就被五花大綁捆成粽子堵上嘴帶走,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就連十王府的晉王公館亦是如此。當緊閉的東西角門突然被人叫開,随即大批錦衣衛沖進來的時候,公館上下的下人全都是驚慌失措。從永樂到洪熙宣德初年,晉藩雖說從未上京朝見, 但屢屢卻有世子郡王奉诏入京,這裏幾年間也有不少人住過,婢仆等等自然是不少。油水不多是不假,可終究沒有主子,平日也自由得很,誰能想到會引來這般如狼似虎的缇騎?
房陵大步走上前來,眼見所有婢仆都已經被手下驅趕到了院子裏。由于是深夜,不少人是從被窩裏被人強行拉出來的,一個個都穿着單薄的衣衫,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瑟瑟發抖。此時此刻,他很快壓下了心中那一縷不快,沉聲問道:“那個總管呢?”
“回禀大人,四下裏出口都已經守住,不曾見有人進出,但總管卻不見了!”
想到此前李茂青是自缢,郭聰也是自缢,房陵不禁覺得心頭一股寒氣油然而生,立時厲喝道:“再搜,尤其是池塘水井等地,活要見人, 死要見屍!”
盡管是公館而不是王府,但既然是供晉藩諸王上京時居住,這偌大的公館自然是富麗堂皇——正堂的牆上挂着唐宋名家的字畫,廚房的櫃子裏擺着整套的宋代名窯瓷碗碟,庫房的箱子裏是琉璃燒制的大插屏,至于上房的箱籠裏,則少不了四季用的綢緞衣服,大小擺設玩意……總而言之,在抄家能手錦衣衛的眼中,什麽都是值錢貨。
不過,由于這一回是辦不好就要挨限棍的勾當,所以衆人不過是順手牽羊往懷裏搗鼓那麽一兩件,大半的心思還是放在正經事情上。然而,幾乎把整個公館翻了個底朝天,水井用長竹竿捅過,池塘裏頭冰都凍得嚴嚴實實,絲毫不見有人的蹤影。
于是,忙活了大半夜,各處的消息彙總上來,房陵的臉終于完全沉了下來——那個鄭王所說用婢女之死要挾他的總管,竟是真的不見了!而審問了幾個家仆的結果卻是,晚上夜禁諸門落鎖之前,便是二總管前來傳話,打從下午開始就沒有人見過那位真正的總管。
“難不成又讓人跑了?”
一旁的千戶恨得牙癢癢的,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這當口,另一邊去搜書房的百戶卻是拿着一大把書信一溜小跑過來,臉上滿是興奮的笑容:“大人,書房裏的東西都在,不少都是晉王親筆,還蓋了金印!每封信上頭都有大逆不道的言語,甚至還寫着讓這兒尋訪懂得巫咒的人送往太原!”
“大人,單憑這些物證,這回的事情也能漂漂亮亮收場!”
房陵聽了這話卻隻是皺了皺眉,人跑了卻證據都在,這本就是極其反常的,然而,接過這些書信,随便看了幾封,他的眉頭就漸漸舒展了開來。憑他的經驗,自然能斷定這些并非僞造,無論口吻亦是筆迹金印,應該都确實屬于如今那位以跋扈殘暴著稱的晉王。于是,盡管心底的那個謎團尚未解開,他仍然點了點頭。
雖說他是打宮裏直接領的命令,但既然東廠督錦衣衛,他總不能越過了那一層。于是,見衆人神色振奮,他就吩咐道:“把書房的東西全部都查點清楚,随後造冊封存,派人去知會陸公公,讓他盡快帶人過來!”
與此同時,深夜的文淵閣内閣直房中亦是亮着燈。楊士奇捏着手中那幾張薄薄的紙箋,良久方才放下,又輕輕揉了揉太陽穴。這是傍晚就從左順門那邊封口送上來的,起初混在其他文書當中,他并沒有在意,後來還是發現那署名方才挑出來看。可是,當他通篇看完之後,卻是心中一驚,繼而又看了第二遍第三遍,如今也不知道是第幾遍了。
陳山竟然上書說自己老邁昏庸,不堪使用,請求緻仕!
要說資格,京師的滿朝文武裏頭,可以和楊士奇比資格的,唯有蹇義和夏原吉,但兩人已經是形同榮養了,因此别人不知道,他對陳山的履曆自然是知之甚深。
陳山是洪武二十七年的進士,後來招入修永樂大典,又爲皇太孫講經史,到了永樂十八年,方才正式從吏科給事中任上轉至東宮,專侍當時還是皇太孫的朱瞻基。等到了宣德初,陳山因爲是東宮舊人,自然備受任用,從侍郎一路升遷至戶部尚書兼謹身殿大學士,奈何沒能在内閣之争中站穩腳跟。
不同于出身豪富的楊榮,書香門第的金幼孜,滿世界遊曆過的杜桢,楊士奇自幼貧寒,又蒙繼父養活了多年,仕途雖不跌宕,但也總有高潮低谷,因此,算得上五朝元老的他一向是該說話的時候說話,不該說話的時候含糊。此前杜府送禮風波,以及層出不窮的流言蜚語,他自然知道,心裏也隐約有所感,而這時捏着這樣一份告老緻仕的陳情表,他不禁歎了一聲。
盡管可以回家,但這幾天多事,哪怕是凡事緘默不出頭的楊溥也留在了宮裏,這時候免不了擡起頭來:“士奇公,陳大學士上了什麽題奏?”
“陳汝靜和我同年,他居然要告老緻仕。”楊士奇輕輕彈了彈手中那份奏表,輕輕搖了搖頭,“他于皇上有師長之誼,爲官也很是清廉,如果不是這份抛不去的心思,再度入閣也不是難事。有些事情做得過頭了,就算大部分人不知道,也總有人會看見的。”
楊溥素來話少,聞聽此言隻是面上微微一動,随即就埋頭下去幹自己的活。内閣衆人當中,他的資曆最淺,想當初他和陳山張瑛入閣的時候,張瑛甚至在背後諷刺他這個閣老是坐牢坐出來的,可消息傳到他面前,他卻仍是一如從前的謙遜。結果陳山張瑛因“不熟機務”而退出内閣,相反他這個看似沒存在感的人反而仍舊穩穩地占着位子。
對于楊士奇來說,爲了陳山感慨一句也就罷了,漫漫長夜中還有的是其他事務要做。楊溥也是一樣,一個注定要退場的人,自然是無需再關切。兩人重新埋下頭來,從案頭上堆積如山的事務中挑選出輕重緩急,一一上拟出節略和答複要點。
室内的幾盞油燈之前已經注入了燈油,這會兒跳得格外強勁,哪怕在偶爾悄悄進入室内續茶的雜役宦官掀起門簾帶起一陣微風的時候,那火苗仍舊是穩穩當當,一如兩張案頭後穩坐如泰山的兩位老者,一如他們雖出現皺紋,卻依舊穩當毫不顫抖的手。
十王府,衛王公館西院暖閣。
仁宗朱高熾十子,衛王瞻埏最小,自幼便是體弱多病,因此朱瞻基也對其頗爲憐惜。隻是,任憑是太醫幾乎日日出入這座公館,又是藥罐子似的一劑劑藥地下去,他的身體卻仍是沒有多大起色。這天半夜三更也是如此,眼見留守公館的那太醫搖搖頭滿臉沉重,總管幾乎毫不猶豫地去敲了隔壁兩家的門,在虎視眈眈的禁衛眼皮底下把襄王和梁王死活請了過來。
此時此刻,又是灌藥又是紮針,衛王終于是緩過了氣來,瞧見兩個兄長都趕了過來,他自是異常歡喜。隻不過,歡喜過後,躺在寬大的五福齊來紋樣檀木拔步床上的他可憐兮兮地看着那個送上來的藥碗,随即委委屈屈地說:“九哥,還要喝藥?”
“那是當然,乖,喝下去就好了。”
見梁王一副哄小孩的模樣,他又可憐巴巴地轉頭看着襄王,讨好地叫道:“五哥……”
“要是皇兄在,也得死按着你喝藥,都病成這個樣子了,還撒嬌!喝了,趕明兒我帶你去集市上頭玩。”
看到襄王沒好氣地搖了搖頭,梁王便坐了下去,不由分說地扶着他的肩膀,硬是把一大碗藥汁子灌了進去,繼而又給他塞了一塊山楂糖在嘴裏,這才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臉上露出了一絲憂慮。等到把人安頓了躺下,又蓋上了被子,梁王剛朝襄王做了個手勢,偏生衛王一把抓住了他,嘴裏低聲哀求道:“九哥,你和五哥再陪我一會,陪我一會再走……”
瞧見小家夥可憐巴巴的樣子,梁王想到之前病故的一母同胞的兄長滕王,眼睛頓時微微一紅,也就順勢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襄王無奈,也隻得陪着坐了。好容易把人哄得睡着了,聽到那均勻的呼吸聲,兩人方才悄悄地退出了屋子,襄王又囑咐宦官和侍女好生看着。
出了屋子,梁王便輕輕歎了一聲:“五哥,要是就藩,十弟這身體恐怕是撐不住的。要不是擔心他,也不會半夜驚動你。”
襄王是太後諸子當中最小的,因曆來笑呵呵,從不擺嫡子的架子,因而和兄弟們都相處得好,誰有疑難都來找他,再加上和梁王感情不錯,連帶着也更看顧衛王。這會兒,他絲毫沒有從被人從暖被窩裏叫出來的氣惱,相反帶了幾分黯然之色。
“十弟身子不好,自然該來叫我。藩王不得居京師畢竟是祖宗家法。就算皇兄憐惜十弟,留着十弟不讓就藩,我們卻都免不了。到時候那一别,兄弟之間就真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相見了,眼下能多聚就多聚聚。之前八弟去了的時候,十弟哭得和淚人似的,又大病了一場,我真是怕那時候有什麽萬一……可眼下又如何,十弟每到冬天就病,太醫說,他這不過是吊着罷了。”
“能吊着,也比八弟年紀輕輕就撒手去了的好。”
兄弟倆你眼看我眼,最後襄王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輕握了握梁王的手。此時畢竟是半夜,襄王也不好停留太久,又閑話幾句就披上大氅離開了,而梁王卻目送了人離開,就匆匆轉回來,又進屋到了衛王床前坐下了。望着瘦弱的弟弟,他不知不覺就想起了母親還在的情景。
父皇共有十子,最小的三個兒子便是母親郭貴妃所出的八哥滕王、他和衛王。那時候東宮雖然常常難安,可兄弟幾個卻還要好得很——畢竟,太孫之位早定,沒人能夠撼動比他們這些弟弟至少年長六歲的朱瞻基——而因爲嫡母極得他的祖父和父親信賴,東宮妃嫔之間自也融洽。可這一切都在父皇登基之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結果,他沒了父皇,母親跟着去了,就連八哥滕王也因爲驚怒和悲痛交加病故了。
“十弟,你知不知道,就連舅舅,這次也興許保不住了。沒想到表兄也死了,他都是爲了我……”
喃喃自語的梁王輕輕撫摸着衛王的鬓角,随即往床闆上靠了靠,臉上露出了難以名狀的悲苦之色。母親堂堂侯門千金,那會兒卻嫁給了父親爲庶妃,熬了多年終于多了個襲封武定侯的兄長,可到最後仍是什麽都沒了,隻餘下他們三兄弟。如今他雖加冠,卻尚未納妃,還不知道就藩将往何處,也不知道就藩之後能否再見到這唯一一個一母同胞的兄弟。
“瞻埏,别怪我,我也沒想到會這樣,可如今已經下不來了。五哥教導過我很多東西,但有些事情,他可以不想,我卻不能,我們終究不是一個娘養的……你放心,我都預備好了。橫豎我沒娶王妃,也沒有子女,不過就是一個人……想來,爲了皇家的體面,也沒人會苛待你這個孩子……”
說了好一陣子的話,見睡夢中的衛王仿佛是做了什麽好夢,唇角露出了一絲溫馨的笑意,梁王又給他掖了掖被子,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準備去放簾帳,手一碰到帳鈎時卻愣了一愣,原來,那象牙帳鈎赫然是長宜子孫的式樣。略一怔忡,他就把厚厚的兩層簾帳都放了下來,又一一卷好掖好,這才朝外走去。隻背轉身去的他完全沒看到,原本已經合攏的簾帳卻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被一隻手拉開了一條縫,露出了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