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初開始,廣州每年端午都會舉行龍舟大賽,地點就是在海珠島對面的珠江河道上,離黃埔鎮也近。如今流經廣州城南的珠江可不比日後逐漸淤塞的珠江, 河流最寬處足有兩裏,當地人素來稱之爲小海。在這樣寬闊的江面上賽龍舟,那龍舟自然是異常高大華美,雖由官府出面主辦,各條龍舟卻都是本地富戶商人出錢出人,參加人數最多的時候能達到二三十條。
盡管去年才是天子大喪,但由于洪熙皇帝朱高熾留下了喪事一應從簡, 民間不禁嫁娶的制度, 因此這一年的賽龍舟也沒受到影響, 但官府爲了不張揚,龍舟數量便減少到了十條。
這些龍舟每條都是十幾丈長,六七尺高,龍舟上還有樓閣,上頭塗漆繪彩,在熾烈的陽光下顯得格外耀眼。居中一條最顯眼最華美的龍舟上載着将近百人,伸出船隻的劃槳多達四五十對。劃船的漢子個個精壯,一色着紅布坎肩,穿紅短褲紮紅頭巾。領頭擊鼓的那人更是赤裸上身,墳起的肌肉瞧上去硬梆梆油光光的,那鼓槌上綁着的紅綢亦是迎風飄揚。而龍舟尾部的位置上,則是端坐着一個身穿麒麟服的中年人。
張越一早就雇船帶着家人上了海珠島。他雖婉拒了廣州知府邀他主持賽龍舟的建議,但本人卻帶着家眷到場,這自然是讓府衙上下的官員很是欣喜。隻不過,這一回市舶司提督太監秦懷謹都借口爲宮中的皇帝祈求平安親自上陣,他們的精神也就分了一大半過去,但也少不得鞍前馬後地圍着上司轉。此時, 張越看到高台上放下令旗,寬闊的江面上十條龍舟昂首挺進,不禁覺得心神振奮,旁邊的方敬也是驚歎不已。
“從前在陝西的時候,也見過大河大江,可那些河江的水流哪裏像這裏一般寬闊平靜,而且還能賽龍舟,實在是太帶勁了!大哥,你快看,那條紅色的龍舟多快!”
張越知道禦苑中也有賽龍舟,可那畢竟是表演性質居多,而且都是些禁軍健兒各自較技,規矩大于比賽,搏賞賜大于取樂,如今看這種民間遊戲,觀感自是大不相同。見那些漢子齊齊争先,底下歡呼如潮,站在府衙搭起高台上的他不禁也覺得心情開朗。
大江上,各條龍舟上的挽手有意将槳葉插入水中往上挑,一時間水花飛濺,而船頭船尾的槳手則是依照鼓點韻律頓足壓船,一時間,龍舟起伏如遊龍戲水,越發激起了兩岸圍觀百姓的高聲喝彩。而下頭哄鬧陣陣的時候,高台上的官員們便有人起了頭說是要做詩。原本隻想着出來遊玩的張越自然懶得摻和這些,推卻了一陣就有意退開了。雖說有心去瞧瞧杜绾她們那邊如何,可看見另一個高台上四面帷幔,都是些命婦,他立刻打消了去湊熱鬧的興頭。
然而,他才從高樓上下來站定,就聽到背後有人叫喚,扭頭一瞧才發現是自個留在布政司衙門看家的彭十三。見這位風塵仆仆滿頭大汗,看到他隻是拱了拱手,随即東張西望了起來,他不禁笑着打趣道:“怎麽,一日不見就想你媳婦了?”
“這夫妻之間可不就得彼此想着?”彭十三壓根不把這打趣當一回事,理直氣壯回了一句,随即就一本正經地說,“剛剛收到老爺讓人從京城送來的信,看落款已經是一個月前了。送信人還捎帶了一個口信給我,說是信老爺又整理出了不少老太太的遺物,其中有些衣裳要留給靈犀,我想尋着她問一問該怎麽辦。畢竟,上頭好幾位太太奶奶,她生受下來也不好。”
顧氏去世前就已經把家裏的事情分派得井井有條,因此這會兒聽彭十三這麽說,張越倍覺突兀,尋思了片刻也就撂開了手,畢竟,這并不是什麽大事。接過彭十三遞過來的信,他看了看周圍,見并沒有其他人,就徑直拆開了封套,取出了那兩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箋。原以爲張輔隻是例行說明京城情況,可他才掃了一眼就大吃一驚。
大伯父張信由文職改武職,一下子從兵部左侍郎遷錦衣衛指揮同知,皇帝更是指定将世襲指揮佥事這一世職給張赹承襲!和這麽一條讓人完全想不到的消息相比,他差點忽略了後一條消息就是市舶司的新任提督太監已經定了原禦用監太監張謙。
“少爺?”
彭十三看見張越臉色一連數變,哪裏不知道事情有變。他雖說是英國公府的人,但這些年跟着張越的時間比跟着張輔還多,再加上又娶了靈犀,此次主人張輔隻是問了一句,他就當仁不讓地承攬下來,硬是不遠數千裏跟着到了廣州。此時此刻,他問了一聲之後,看到張越把信箋又遞還了回來,就毫不遲疑地接過來快速浏覽了一遍。
“這……實在是太荒謬了,一個兵部侍郎,竟然就換了一個錦衣衛指揮同知?”
彭十三雖然不是什麽足智多謀的謀士軍師,但跟着張輔張越多年,見識自然是一等一的,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貓膩:“世襲軍職瞧着是恩寵,可京師那麽多公侯伯,區區一個世襲指揮佥事,就是承襲了才多少俸祿?要是少爺你當初由文改武,給這麽一個軍職勉強還算過得去,可信老爺……說一句不好聽的,信老爺哪裏會武,赹哥兒的武藝比少爺當初還稀松十倍!”
雖說彭十三說的是實話,但拿自己打比方,張越還是有些惱火,不禁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大伯父張信一行是正月裏從開封趕到京城的,那時候丁憂期滿,而他也正好要起行,沒來得及說上太多話。隻是他臨行前,得知禮部尚書呂震舉薦了張信就任兵部侍郎,心裏有些奇怪罷了。隻沒想到,張信在那個位子上沒坐多久,忽然就變成了一個武官。
對于父母兄弟家人,張越素來是秉持維護之心,但這事情前因後果他都想不明白,就算明升暗降,他遠在數千裏之外,也實在摸不着頭腦。張輔在信上說得簡單,可真實情形如何,興許得等他回京之後,才能弄清楚了。
想到這裏,張越便收好了信。父親張倬如今告病出缺在家,不比張輔這個國公,自然不好随時打發人送信來。算上路途中耽擱的兩個半月以及抵達廣州之後的一個月,他已經是将近四個月沒和父親通過信了。因張輔在信上并沒有提起,他便對彭十三問道:“送信人可還提到了京城家裏的情形?”
“他提過家裏其他的一切都好,而且人還在布政司衙門等着,少爺回去就能見着。”
“那就好。”
情知如今的京城已經被清洗得幹幹淨淨,張家雖不說安若泰山,但那些提防心過度的老大人們能做的頂多也就是削弱一下張家的實力,決不會把事情做得太過分了,因此張越自然毫不懷疑這話。看見江邊有不少精明的商販在擺攤賣粽子,他就招呼了彭十三一聲。
在這種應景的時候應景的地方,那些商販幾乎個個都是好生意。無論是肉粽白米粽豆沙粽赤豆粽……一串串煮熟的粽子連綿不斷地賣了出去,不少看賽龍舟的百姓就在江邊捧着粽子一邊吃一邊看,不一會兒,各家小販就隻剩下了生的,連下鍋現煮都來不及。而在這些人大做生意的同時,更有人口若懸河地議論着龍舟賽的勝負。
“要我說,楚家商号這一回準赢,爲了這一回賽龍舟,聽說楚胖子下了每人一百貫鈔的賞格!”
“一百貫鈔算個屁,再說,楚胖子在各商行中也就是中流。要我說,還是秦家的珠江商号赢面大,他在官場商場都厮混得開,聽說各家商戶的打賭裏頭,人人都看好他。”
“你們就省省吧,也不看看那最大的一條船是誰的後台。有市舶司的提督太監秦公公力挺着,誰敢越過了他去,還想不想和那些番人做生意?”
“好了好了,你們都少争論幾句。這事情我清楚,我有個親戚在市舶司裏頭當雜役,聽說秦公公這幾天把不少用不着的大家夥都變賣了出去,換了不少現錢。剛剛過去的幾個賣彩券的人瞧見沒有,雖說這是廣州城那些富商取樂的法子,可那秦公公花了整整一千貫錢買自個赢!那可不是寶鈔,是黃澄澄的錢!聽說他今兒個不知道發了什麽瘋,自己竟是親自上了那艘龍舟……這閹人下水,不嫌命長麽?”
手裏拎了兩個粽子的張越和彭十三從最後頭往前擠,那些嗡嗡嗡的議論聲不停地往耳朵裏鑽。張越倚靠彭十三的身材巨力好容易到了第一排時,不但背後的抱怨聲不斷,就他聽到關于此次賽龍舟的勝負内幕版本,就足足有十幾種,每種都不一樣,甚至還有人說勝負是他内定的。雖覺得好笑,但他想到剛剛知府說,勝者會得到珠江英傑的官府賞賜匾額,以及各家商号聯合提供的萬貫寶鈔花紅,再加上各處明裏暗裏的打賭,他也就釋然了。
這一個賭字,原本就能衍生出無數故事。
“沖刺了,那邊幾艘船都沖刺了!”
爲了方便官員家眷觀看這場賽龍舟,這裏原本就靠近最後的終點。因此,這麽一聲嚷嚷之後,前邊的人固然瞪大了眼睛,後頭的人也少不得踮起腳張望,更有甚者直接扒着前頭人的肩膀。虧得彭十三在後頭護着,張越總算還站得穩當。就在他眯起眼睛分辨是哪艘龍舟先沖過的終點時,忽然隻看見那艘最大的龍舟從中間斷裂了開來,上頭所有人全都一下子翻落水中。一時間,圍觀的百姓自然大呼小叫了起來。
“是秦懷謹的那條龍舟!”
不用彭十三提醒,張越也自然認得出那條最招搖的龍舟。對于那位即将過氣的家夥,他沒有花太大的心思,而且身邊的人手也不夠,但也吩咐了眼線盯着——畢竟橫豎王瑾已經表明了姿态,此人就是回京也沒有好下場,因此他也懶得延續自己太監克星的旗号——而他就是抄了這人的家,那些金銀财寶也進不了藩庫。因此,對于今日秦懷謹這最後的表演,他自然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思,并沒有太過留心。
珠江口上年年賽龍舟,偶爾也有翻船落水的往事,但由于劃船的漢子都是水上好手,往日從來沒有鬧出過什麽太大的事情,這次百姓驚呼了一陣之後,也都沒往心裏去。直到有人嘀咕着提了一句秦公公落水,人群中才騷亂了下來。而就在這時候,後頭高台上也同時起了騷動,沒多久,幾個差役就氣喘籲籲地跑上前,高聲嚷嚷了起來。
“府尊大人有賞,凡救起市舶司秦公公的,重賞新鈔千錠!”
雖說如今的寶鈔已經貶得幾乎不值錢,但千錠新鈔差不多值十多貫銅錢,夠中等人家過一年了,一時間,江邊上但隻見衆多人二話不說脫了衣服,猛地紮入了水中。不過片刻工夫,張越就感到身旁變得空蕩蕩一片,而眼前的江水中,好些人正奮力劃水遊向江心,再沒有人關心本次賽龍舟是誰得了魁首。
發現下水的少說也有幾十人,他皺了皺眉便轉過身往高台那邊走去。遠遠離着還有百多步遠,他陡然聽到幾個完全聽不懂的口音,定睛看時,卻是幾個身穿短衫的漢子手持明晃晃的利刃往高台上殺了上去。隻一個照面,高台下的幾個差役被那股殺氣所攝,一個被人一刀劈翻,一個吃人砍中手臂慌忙逃竄,其他的本能讓出通路,竟是眼睜睜看着他們奔那木樓梯去了。
眼看這麽幾個人就要沖上滿是官員的高台,斜裏一下子竄出了五六個彪形大漢,恰是把人堵了個正着。雖說刺客悍勇,但那幾個大漢本是張越帶出來的護衛,除了牛敢他們兩個,其餘的都是軍中厮殺出來的硬漢,手底下亦是絕不含糊。彭十三生怕還有刺客,不敢稍離張越身側。
見慣了血肉紛飛的場面,雖說乍然一驚,但張越很快就回過了神,張越自然是停下了腳步。眼看高台上剛剛還悠悠然吟詩作對的一群文官多半慌了神,那個李知府倒還鎮定得厲聲呵斥了幾句,他忍不住又回頭望了望江面,發現那裏依舊亂成一團,他隻覺得眼前迷霧重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