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趙王府始建于永樂二年,在宣武門大街西邊,緊挨着口袋胡同,最初是昔日燕王朱棣的别院,經工部重修之後, 一直是整個京城除了皇宮之外最宏偉壯麗的宅第。畢竟,當初的北平眼下是大明的都城,尋常親藩就連谒見也是難得,即使周王漢王這樣的親王也隻能建造公館别院,四門高立的王府僅此一座别無分号。
這一天,浩浩蕩蕩的一行車馬拐進了趙王府南門端禮門前頭的胡同。八擡大轎停穩之後, 從上頭下來的漢王朱高煦擡頭看了一眼那丹漆金塗銅釘大門,心裏不禁窩着一團火。
他和朱高燧一母同胞,從小一塊長大, 朱高燧什麽都不如他,偏生占着是幼子,在寵愛上頭竟是和他不相上下。等到封王的時候也是一樣,他和朱高熾争得你死我活,到頭來他棋差一着被趕到了樂安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運氣好的朱高燧卻是等到了遷都北京的消息。
“這個蠢貨……要是換作本藩,在北平經營了十幾年,早就把這兒經營成了鐵桶一般的地方,哪裏會那麽容易拱手讓給别人?”
雖說是嘟囔,朱高煦的聲音卻大得前後左右都能聽到,可這會兒誰也不敢吭一聲。因早就使人來報了,端禮門自然是大開,一身斬衰孝服的朱高燧親自在門口迎接,兩兄弟見面,朱高燧還想落幾滴眼淚來裝裝樣子,卻不料朱高煦二話不說就越過他往裏走。他愣了片刻,連忙拔腿追了上去。
朱高燧原本是想請朱高煦到王府正殿承運殿說話, 誰料朱高煦隻是一味往裏頭闖。直到進了内儀門, 他才止住了腳步,轉過頭似笑非笑地說:“我就知道你不會依着那些工部的指令蓋房子,果然這前邊規規矩矩,後頭就不一樣了。老三,就要去彰德府就藩了,撂下日漸繁華的京城,撂下你這住了十幾年的王府,你真的舍得?”
此時前後左右仍有人,朱高燧沒想到這個一輩子就隻信打打殺殺的二哥竟仍是這樣不管不顧,登時腦袋就大了。他本想含含糊糊蒙混過去,誰料朱高煦竟是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百般無奈的他隻得一個眼色把人都打發了下去,這才唉聲歎氣道:“二哥,你這不是成心害我嗎?我都已經打算當一個安安分分的藩王了……”
“安分?要是安分,你的手下人會意圖造反,你會一樁樁一件件把京師裏的消息漏給我,你會悄悄往莊園裏藏民夫?你當我不知道,老大一登基就加派人手駐守城外,就是防止你的那些勾當,否則他怎麽會這時候就急急忙忙讓人在彰德給你造王府!老三,要裝也别在我面前裝,當初我幹的那一樁樁一件件,你可是統統有份!”
早年兄弟倆臭味相投,來往信箋衆多不說,上頭還有很多赤裸裸的話,因此聽到朱高煦挑明了,朱高燧自是心中氣苦。隻他也确實還有幾分不甘心,于是一面走一面搪塞了幾句,眼看面前就是自己平日小憩的福甯居,他便請了朱高煦進去,又使喚了太監奉茶。
“二哥,不是我不幫你,咱們那大哥這一次實在是動作太快了。他得知消息就比咱們早,之後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是雷霆萬鈞的手段,壓根連一點反應的功夫都不留給我。等我打聽到一丁點的時候,京城早就戒嚴了,他連兵也全都派出去了!要我說,你這回還真是膽大,我聽說宮裏甚至有人說要留下你軟禁在京……”
“呸,誰敢?”朱高煦聞言大怒,也不去接那太監低眉順眼捧上來的鈞窯茶盅,重重哼了一聲,“就算他是皇帝,還得靠人帶兵,我就不信哪個勳貴敢和我鬥!我爲父皇擔當前鋒縱橫天下的時候,他們誰也不是我的對手!”
“我信,我當然信!”朱高燧一個眼色吩咐那太監擱下茶盅,這才賠笑道,“二哥英雄蓋世,我怎麽會不知道。隻不過,眼下不同當日,二哥帶的人雖不少,終究比不上京師的重兵。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之前哭靈之後,不是也沒真正的大鬧麽?”
“那是因爲老大慣會假惺惺,我怎麽能遂了他的心意!”朱高煦想起宮中遞出來的消息,不禁恨得牙癢癢的,“老大登基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整肅宮闱,我的眼線幾乎拔得幹幹淨淨,我就不信你沒損失人。老三,我也不和你說廢話,這北京是你的地盤,你既然要走,那些人與其便宜了别人,還不如便宜了我。我已經聽說了,朱瞻基大約明年就要南下祭孝陵。這南京我經營多年,時至今日,别人也不是一時半會能清除得了的!”
朱高燧從那茶盤上取了剩下的那個鈞窯玫瑰紫紅釉茶盅,正裝模作樣地舉杯啜飲,恰好聽到這關鍵的幾句話,一驚之下手一顫,竟是險些燙着了嘴。好容易鎮定下來,他就明白了朱高煦的意思。相比從前互通消息暗地裏給朱高熾使壞,這一回就涉及到真真正正的逆謀了,想到這一點,已經有過一次失敗的他隻覺心跳得飛快,繼而便深深吸了一口氣。
“二哥既然如此說,我也不和你拐彎抹角。”他索性把那些顧慮都抛開了,随手把茶盅往旁邊一放就站起身來,一手撐着高幾,身子前傾低聲說道,“二哥怎能擔保我就不是當初的甯王?甯王叔當初也算是幫了父皇不小的忙,可最終如何?甯王叔改封江西,這次要來祭靈老大都不許!我沒有甯王叔的朵顔三衛,也沒有他當初那打仗的本事,要是一番辛苦卻還是藩王,我憑什麽冒那麽大風險跟着二哥你幹?”
來之前朱高煦就考慮了一下朱高燧的各種可能反應,隻他是粗疏慣了的人,根本沒想到朱高燧會一下子問到這個。皺了皺眉頭之後,他也來不及多想,索性直截了當地說:“你隻要幫了我,我自然不會虧待你!我也不說什麽共治天下之類的鬼話,這順天府北京應天府南京,我要應天府南京,這北京是你住慣的地方,就讓給你!”
聞聽此言,朱高燧頓時難掩喜色,竟是一連問了兩遍此話當真。等到朱高煦二話不說立下字據,又蓋上了自己的小印,他才心滿意足地收了下來,又低聲吐出了幾個人名。兄弟倆這一番密謀就是整整一個多時辰,計議完了一切,朱高燧就親自把朱高煦送到了大門口,眼看人上了八擡大轎走了,他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回到福甯居,就隻見剛剛兩個在屋子裏侍奉的太監仍是一動不動站在那兒,一味盯着地上看,渾然一根木頭樁子。他也不理會這兩人,一屁股坐下就叫了一聲。不多時,西邊牆邊的書架就移開了一條縫,走出來的正是剛剛冊封爲世子的朱瞻塙。
“父親剛剛真是裝得絕妙,聽二伯後來的口氣,應當是完全信了。這命運攸關的抉擇,哪有那麽容易的?他真是小看了您!”
“那是當然,這個莽夫怎麽比得上我!”朱高燧最讨厭的就是自己一貫被人瞧低,眼下自是冷笑連連,“我吃了一回虧,這一回說什麽也得作壁上觀。既然老大讓人給我造了王府,咱們就乖乖搬出去,看他們兩個怎麽鬥。唔,王府護衛恐怕是保不住了……不要緊,都交出去,隐忍一時是一時,這京衛京營之中這兩年又收買了一批,到時候也能派上用場。”
“而且,若是二伯父都敗了,父親也就省了功夫。”朱瞻塙點了點頭,然後就低聲說,“隻是,父親也請再做些準備,畢竟誰都知道您和二伯父有往來,到頭來倘若赢的是皇上,恐怕咱們就不太好過了。皇上那裏,也得做點姿态才是,比如說,二伯父怎麽知道皇太子祭靈?這事情最多隻是内閣秘議的勾當,而且更可能是皇上這麽說過……”
“他在東宮有眼線!”
恍然大悟的朱高燧猛地一拍巴掌,然後就連連誇贊了朱瞻塙幾句,這才扭過頭說道:“老大雖說立了朱瞻基那小子爲太子,可如今肯定要提防着他;老二眼下還有七個兒子,世子雖然立了,以後卻也難說。我就你這麽一個兒子,你有什麽想到的盡管提點我,咱們父子就是一體。我要是大位有份,這天下之後就是你的;哪怕我隻是親王,這王爵也是你的!”
“父王放心,我自然盡心竭力!”
父子倆的雙手緊緊握在了一塊,良久才各自松開了手,接下來就商量了起來。半個時辰後,朱瞻塙出了這福甯居,順着大道回到了自己常用的那間書齋,他的臉色立刻陰沉了下來。往書桌後頭一坐,他想起剛剛父親說的那番話,頓時冷笑了起來。
天家無父子,要是他那老子和朱高熾朱高煦一樣能生,他也不會成爲趙王府中最受信賴的那個人。他要做的不單單是保證朱高燧再也生不出兒子,而且還得保證自己能夠活得好好的,否則到時候不但大位無望,就連親王爵位也多半是身死國除。要知道,他眼下可也是還沒能生出兒子來!
自打朱棣死訊傳來之後,房陵就從來沒回過家,成日裏忙忙碌碌沒個消停。朝中文武差不多升遷完了之後,他也終于得來了自己的封賞——擢升錦衣衛指揮佥事。他自多年前苦苦讀書奮進,經曆了無數波折,如今終于得償心願,自是有些志得意滿,可面上卻絲毫不敢流露出來。跟着錦衣衛指揮使王節忙了數日,他好容易得了空子,是得以回家一趟。
由于房家的伯爵爵位并非世襲,如今的當家隻是個指揮使,在高官遍地的京師毫不起眼。然而,什刹海東邊的魏家胡同房府沉寂了多年,眼下卻是一下子重新光鮮顯赫了。房陵一進家門,滿臉堆笑的兄長就迎了出來,待見到父親時,一向對他繃着臉的父親也難得露出了笑容。強打精神和父兄敷衍了幾句,又去拜見了嫡母,他便打算回自己的院子歇歇,誰知道才踏出大上房,一個婆子就笑吟吟地上了前。
“二少爺,太太之前就回禀了老爺,您那院子朝向不好,常常連陽光也照不見,所以前些天就把南邊那個小跨院收拾了出來。秀江姑娘人已經挪過去了,太太又挑了兩個好丫頭一并安置在那兒了。大少爺還說,要您在家丁裏頭揀選幾個跟着出門……”
盡管早有預料,但聽那婆子一樁樁一件件說着這些天家裏頭的變化,房陵不知不覺攥緊了拳頭,卻一直沒有開口說話。他能夠有今天,憑的是諸般機緣和努力,他靠過别人,靠過自己,唯獨這家族蔭庇卻是幾乎沒倚靠過。他曾經羨慕張越家裏頭兄弟的和睦齊心,如今他自己的家人終于改換了态度,可他卻覺得這嘴臉更是讓人惡心。
而且,他如今翻身了,他的母親卻再也看不見了……
房府南邊的小跨院原是外邊的書房,如今重新砌了一道牆隔開内外,恰是齊齊整整。這裏正屋加上東西廂房一共是七間,比起他從前那雞窩大小的簡陋居處亮堂得多,新送來的兩個丫頭容長臉高挑身材,全都比秀江年輕漂亮。看到身穿素色對襟衫子的秀江局促不安地帶着她們上前行禮,他眼皮一跳,隻說了幾句就把那兩個新來的丫頭打發了出去。
待人一走,他就立刻拉着秀江在身邊坐下:“這幾個月隻留着你一個人在家,可受了委屈?”
“少爺!”秀江幾個月沒見房陵,眼下隻覺又是高興又是酸澀,卻是連忙抽出了手,又搖了搖頭道,“最初還是和從前一樣,後來少爺升遷的消息傳來,老爺太太和大少爺就都和氣了起來。隻是,這些天還多了不少人上門給少爺提親……”
“提親?原來他們又開始打我的主意了!”房陵冷笑一聲,旋即正色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固然不假,我雖不能娶你爲正室,也不會讓你将來受委屈。我不想高攀什麽顯貴人家,若是門不當戶不對,回頭我都得受氣,更何況是你?我如今不是尋常的文官武官,他們也不敢過分逼我。你跟了我這麽多年,我自然不會讓你像我娘那樣。”
雖說房陵從小就不受待見,但秀江一直跟着他,心裏自有幾分癡處,此時不禁十分歡喜。抓着帕子歡喜了好一會兒,她忽地想起還有正事,忙說道:“對了,孫少爺來家裏找過,說是小張大人過幾天要走了,邀少爺一塊去送送。我知道您和他是至交好友,想派人去給您送信,但老爺少爺不讓人去打擾了您,所以我隻能等到了現在。”
聽了這話,房陵不覺松開了秀江的手。想到這些天經曆的種種事情,他不禁大是躊躇。究竟是去,還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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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