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的開封老宅這幾年隻住着幾房老家人,即便是再忠心的仆人,在沒有主人的情況下也不會那麽一絲不苟,因此從内到外就有幾分傾頹氣象。往日雕梁畫棟的院子早就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那些瓦獸屋脊也都蒙上了一層灰。盡管損壞的瓦片門窗之類一直有人修繕, 但好幾年沒有人住的院子裏顯得陰森森的,就連青石縫中也長出了青翠的雜草。
然而,由于顧氏的辭世,這座空曠已久的大宅門終于又再次迎回了它的主人。随同張信張倬兄弟回來的就有十幾房家人和大小丫頭小厮,而當張超張起張越三家人也在下葬前趕回來時,長房二房三房如從前一般各占一個小院,那屋子竟是有些分派不過來。
好在這種擠得滿滿當當的情形沒有持續多少天,因爲各自的假都有限, 祠堂祭祖之後, 張越他們就已經開始預備次日啓程事宜,同時打算啓程的還有張輔和王夫人。靈犀和彭十三也都跟着張輔回來參加下葬,這會兒彭十三到衙門去索取官報,靈犀則是被孫氏叫到了西院,一挑簾進門就看到了那張梨木方幾上放着一個玉色綢面的包袱。
“太太,少奶奶!”
看到靈犀上前行禮,孫氏點頭示意她起來,便指了指那個包袱說:“你出嫁那時候我還來不及趕回來,這些東西雖然送得遲了,但也是我一片心意。我聽英國公夫人說,英國公打算把你家那位借給越兒,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感激他們才好。越兒看似前途好,可這些年來也不知道經曆過多少兇險,我實在是怕得了不得,有你家那位,我才能放心些,隻要辛苦你了。”
靈犀也已經聽說了此事, 她本就希望嫁了之後還能夠爲這家裏盡盡心力, 英國公既然如此說了,彭十三也願意,她就更不會說什麽反對的話。她雖已經嫁了他,可她卻沒打算去扭轉那個男人風風火火的犟脾氣,因爲那本就是他豪爽之外的最大優點。因此,見孫氏頗有些過意不去,她連忙寬慰了幾句。
杜绾正在旁邊和琥珀秋痕翻箱子,最後便捧出來好些東西。盡管張倬夫婦守孝三年都得穿着孝服,但天冷天熱裏頭總有不同的衣服。她這兩年針線功夫大有長進,之前也給公公婆婆做了好幾套衣裳,此次一并帶了過來。所幸想的是結實耐穿,于是這些都是素淡顔色,料子大多是松江細棉布,最是貼身。而秋痕琥珀準備的則是總共八雙千層底青面布鞋,這些衣裳鞋襪一整理出來,回程的行李也就沒剩下多少了。
靈犀在旁邊幫着整理,見孫氏又高興又歎息的模樣,哪裏不知道這位素來最疼兒子的三太太是因爲此次一别又得一年多而難過。隻這是母子天性,她也不好多勸什麽,反倒是想起了陪着顧氏的最後一段時日。看着老太太計算自己生命中最後的日子,一樁樁一件件冷靜地計算着所有要考慮的事,她那時候還不是感到又悲傷又感動?
孫氏誇獎了杜绾那幾套衣裳的細密針腳,又說幾雙鞋子樸拙,正适合服孝時穿。可看着看着,她忽然瞧了瞧窗外,皺了皺眉頭道:“大老爺叫了越兒過去已經大半個時辰了,什麽事情要吩咐這麽久?明天就要起程了,也不讓我們娘倆多說說話。老爺也是的,祠堂祭祖之後就沒了蹤影,這會兒回來了還在前頭和大老爺說話,就不知道囑咐幾句!”
話一出口,孫氏便發現衆人的目光都往自己臉上瞧,當即便有些不自在,咳嗽了兩聲就混過去了。好在無論杜绾還是靈犀琥珀秋痕都明白她這性子素來如此,也不以爲意。誰都知道,哪怕是以後七老八十了,她們這位太太也絕不可能像從前的老太太一般面面俱到,恐怕會是一位極其嘴碎唠叨的老人。
被張信叫去的不單單是一個張越,還有張超張起和張赳。書房之中,年紀相仿的兄弟四人在書案前頭站成了一排,各自心裏都有些納罕。書桌後頭坐着的張信目不轉睛地盯着桌上的黃楊木筆筒,半晌才擡起頭來。他旁邊站着的張倬則是一言不發,眼神有些異樣。
“今天讓你們一塊過來,是有些話要囑咐你們。之前已經商量好了,我和三弟會留在開封爲老太太守制,你們四個回京師。雖說你們都是大人了,但從前身邊總是有長輩看着,這次卻不一樣,就連你們大堂伯也沒功夫照應。剛剛彭十三從衙門帶回來了官報,北邊阿魯台又在蠢蠢欲動,英國回京之後就要立刻率大甯三衛駐大甯故城,所以你們回去,不管有什麽事都隻能靠你們自己處斷,哪怕你們闖出什麽禍,也休想有别人幫你們!”
張信一口氣說完這些,這才打量了一番面前四人。張越眉頭緊皺,張赳大吃一驚,張超張起哥倆則是看不出什麽端倪來。他和旁邊的張倬交換了一個眼色,又點了點頭。
“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你們兄弟四個,三個都已經是入仕多年,就是赳哥兒也在國子監讀了那麽久的書,都不是孩子了。隻有一條,不要堕了家裏的名聲,不要辜負了老太太的希望,不要放縱了自己。”
盡管往日顧氏多有教訓,但至少還從不曾直截了當說從今以後讓他們扛大梁,無論是張超張起還是張赳,都還認爲這家裏上頭還有長輩在,并沒有想到過自己當家作主這種問題。張赳瞧了一眼張越,便上前一步說:“爹爹,三叔,我是長房長孫,應該也留下守孝……”
“你别忘了,你今年還要參加順天府鄉試!”張信冷冷撂下了一句話,見兒子那臉上異常驚詫,他便緩和了語氣說,“齊衰之孝不比斬衰,科舉本就是不禁的,更何況你祖母在遺表中對皇上陳明,你要守孝道,便不要拘泥小處,該當完成她的心願!”
張赳被這麽一說,頓時怏怏不樂地退了下去。見此情景,張超張起更是不敢說什麽話,但他們不說,張信卻開了口:“超哥兒起哥兒也聽着,這回你們的母親要留在開封一并守制,算是完了你們父親的份。雖說你們的父親出鎮在外無法完孝道,但也已經在軍中祭拜過了。如今交阯那頭用兵順利,但要完全平息下來,恐怕還得再過兩年,那時候陽武伯爵位應該就能變成世襲。先頭的前車之鑒好好記住,不要辜負了你們父親血戰沙場得來的功勳!”
張信一個個教訓下來的時候,張越卻正在心裏琢磨着剛剛的那個信息。他實在是鬧不明白,鞑靼的阿魯台是不是瘋了,連番重挫下竟還是不死心,一再招惹大明,難道就不怕瓦剌趁虛而入?原本的阿魯台算得上一代枭雄,打着黃金家族大汗的旗号發展自己的勢力,如今這般不明智算怎麽一回事,難道鞑靼本部反對他的人太多,想要靠進攻大明來重豎人望?
要真是那樣,那可是飲鸩止渴自尋死路!
“越哥兒!”
還在攢眉苦思的張越一個激靈回過神,看到張信正盯着自己的臉上瞧,他連忙上前了半步。原以爲張信必然有什麽其他交待,誰知道對方竟是在沉默了老半天之後,指了指張超張起和張赳,一字一句地說:“若是有關系重大卻又不得不當機立斷的事,就由你做主。雖說長幼有序,但他們三個加在一塊也不比你經曆得多。想必就算你二伯父在此,也一定會贊同這一點,老太太若活着就更不用說了。”
“大哥,越兒雖然确實有些見識,但真有什麽大事,總還是他們一起計議妥當!”
看到張倬從旁插話,張越心底自是有數。他那爹爹背地裏什麽托付什麽期望都說了,哪裏是不想讓自己背負太大的責任,而分明是不想讓張超他們兄弟三個生出什麽想法。他沉吟片刻,正打算開口說話,旁邊的張超卻搶了先。
“大伯父放心,若是遇上大事,我一定聽三弟的!”
“我也一定聽……”張起連忙接在了後頭,又趕緊補充了一句,“如今還在祖母的孝期,要是我們還那麽不懂事,對不起祖母,也對不起還在外頭的爹爹。您就放心好了,吃一塹長一智,咱們做什麽事都會倍加謹慎小心。”
張赳斜睨了一眼張越,也垂下了頭:“爹爹放心,我一定好好溫習功課,不摻和外頭的事,一切都由三哥做主就是。”
沒想到三兄弟都答應得這麽快,張越倒是有些措手不及。這當口他也不想再說什麽推托的話,上前深深行禮道:“既然大伯父這麽信賴我,大哥二哥和四弟也都說了這話,我便攬了這責任。咱們四個這次回京,不論遇到什麽事,都一定會齊心協力共同應對!”
“好,答得好!”張信将那個黃楊木筆筒中的筆都倒了出來,随即信手遞給了張越,“這個筆筒你帶回去做個紀念。這是昔日元朝皇帝禦前的東西,如今外頭的包金嵌玉都沒了,隻剩下這一根光秃秃的木頭。所以你們要記住,宗族給你們的榮華富貴不能保一世,該靠自己的就得靠自己!将來是你們這一輩的天下,這家裏的天,從今天開始就輪到你們來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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