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八乃是張家發引的日子,因是隆冬,之前幾天又是滿城飄雪,如今城中還是一片銀裝素裹。扶靈而行的子弟晚輩雖人人在麻衣内加了棉衣絮袍, 卻仍凍得面色青紫。這天送殡路祭的賓客極多,沿西四牌樓直至宣武門大街,一路都是路祭棚子。自成國公朱家以下,保定侯孟家、安遠侯柳家、永康侯徐家……各公侯伯家的勳貴以及诰命來了無數,再加上張越的師長同僚親朋同年,場面自是大得無以複加。
由于如今天寒地凍, 送殡的官家多半都備了大轎官車,少說也有三四十輛,加上發引的前後執事陳設, 一行浩浩蕩蕩綿延老遠。等到出了城,早有家人帶着預備好的車子等着,自是接到城外一座早就安排好的小寺暫時停靈。又住了一個晚上,張信張倬兄弟方才帶着幾個子侄輩再次啓程。至于還有職司的張超張起張越三人,則是因爲假日的緣故,得等到清明入葬前再趕回開封,這個春節也隻有他們三家人留在京師。自然,英國公張輔也是一樣
一轉眼便到了年三十,由于全家上下都還在孝中,人又不齊全,比起從前的大年夜,這一年的除夕自然顯得寥落冷清。下午祭了祖,又遙望南邊上了供,一家人便分了男女各擺席,桌上一色都是素菜。張越和張超張起相對而坐,見兩人都隻不作聲, 他便咳嗽了一聲。
“按照先前大伯父和爹爹計算的日子,祖母的靈柩大概已經抵達開封了。”
張起從前是比張超還大大咧咧的性子,可經曆了這麽一場喪事,他卻變得沉默寡言了許多。見張超隻是低着頭不吭聲,他遲疑片刻就開口說道:“大伯父和三叔都是再細密不過的性子,年前應該能趕到。大冷天扶柩上路,也不知道大夥兒是否挺得住。咱們都已經幾年未曾回過老宅了,恐怕收拾也是一番功夫。弟弟妹妹都還小,大伯父他們的年紀卻大了。”
這時節黃河以及沿路多條河流已經封凍,一行人扶柩回開封隻能走陸路,自然是極其辛苦,因此,張起說到這個,張越和張超登時都露出了憂色。想到如今是年三十,好歹算一年到頭最大的節日之一,張越連忙出言岔開。隻是如今畢竟非比平日,兄弟三人誰也沒心思如往日那般談笑,等到吃完飯便各自回了屋子裏守歲。
若是往日,各處早就布置了各色花燈,如今卻隻是挂着白燈籠,就連屋子裏也收起了玉石屏風等等紮眼的奢華擺設。張越進了自家院子,就看到隻有正房亮着燈,東西廂房皆是烏黑一片,忙緊趕兩步進了屋子。果然,大大小小十幾個人這會兒全都擠在暖閣裏,丫頭們都隻是穿着青色素衣,靜官戴着青色絨帽,正在乳母懷裏安靜地玩着兩個核桃。
張越平素是最喜熱鬧最不愛禮數的,但見屋子裏這般靜悄悄的模樣,他也覺得無話可說,坐上炕之後就呆呆愣愣地一動不動,仿若泥雕木塑一般。杜绾看到他如此模樣,不禁也無話可說。秋痕和琥珀在旁邊悄悄咬了一會耳朵,琥珀便示意乳母把靜官抱上炕,又上前扶着小家夥在炕上站直了。眼見他搖搖晃晃向張越走過去,她方才眯了眯眼睛,心想這當口還是這位小祖宗出馬最好。
“爹……爹爹……爹爹……”
盡管不止一次聽到過兒子叫爹,但此時心緒不甯的時候乍然聽到這奶聲奶氣的呼喚,張越隻覺得心裏空空落落的那一大塊驟然之間被填得滿滿的。瞧見兒子跌跌撞撞走過來,手中還向自己揚着那兩個核桃,他不由得一把将其抱了起來,又使勁頂了頂那額頭。讓他吃驚的是,靜官竟是咯吱咯吱笑了起來,又拱了兩下腦袋,那種憨态可掬的模樣異常可愛。
屋子裏的衆人好些都是頭一次瞧見張越這般孩子氣的舉動,當下不禁面面相觑,直到小家夥許是因爲腦袋疼了而忽然哇哇大哭,之前還滿心别扭的人們方才一個激靈驚醒了,在這清脆的哭聲中,屋子裏反而第一次有了一絲過年的喜慶。
盡管家中逢喪,長輩都不在,但喪期百日既滿,過年的人情往來卻不能稍有疏忽。從正月初一開始,杜绾還能因孩子略偷些閑,李芸趙芬妯娌倆卻得接待前來走動的各家诰命,忙得不可開交。張越兄弟三個也是腳不沾地,他們需得一家家拜見京裏的親朋,過節竟是比在衙門當值更累。
正月初五這天,因爲孟瑛再三讓人相請,張越便去了一趟保定侯府。盡管皇帝先頭雷霆大怒時,督北征後運軍糧事的保定侯孟瑛并沒有遭到怪罪,但分功賜宴時卻不過是功過相抵受中食,這幾個月來一直都小心翼翼,生恐惹怒了皇帝。當初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兩年,他心裏唯一的那絲疙瘩也早就沒了,因此親自見了張越說了一會話,他方才打算說正事。
按照禮法,張晴當爲祖母顧氏服喪期年,而孟俊則無服,作爲長輩的孟瑛更不用忌諱。隻是,如今見張越時,他仍是特意換上了石青色的衣裳,身上别無配飾。因孟俊如今已經積功升授宣府左衛指揮佥事,他心中頗爲欣慰,此時語氣中也就帶了出來。
“你大姐夫如今在宣府也還算是穩當,雖說他比你還大幾歲,但那些日子來信時卻常常說從你這裏得了不少啓示。他是我的嫡長子,我一貫覺着他什麽都好,就是性子太過懶散,如今瞧着卻是大大改觀了,這也多虧了你。從前大哥的事情……唉,我其實一早就知道非但怪不得你,而且還多虧了你處斷及時,可人老了,這心裏卻過不去,所以竟是别扭了這兩年,說來還是我這個長輩氣量太小。”
張越從前逢年過節時也曾被祖母差來孟家,隻這兩年确實很少見孟瑛,此時聽這位保定侯這麽說,他倒是頗爲意外。略一沉吟,他便索性直說道:“孟伯父千萬别這麽說,大姐夫原本就是心思缜密的人,以往隻是沒在那上頭用心而已,如今積功升遷,卻是和我沒什麽關聯,我哪敢居功?至于先頭的事……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何必再提?”
“确實過去了,若不是皇上天高地厚之恩,你又發現得早,未曾鑄成大錯,恐怕連保定侯府上下也未必能保全。”
直到如今,孟瑛還常常做噩夢,半夜夢醒冷汗淋漓的情形絕不罕見。心有餘悸地吸了一口氣,他便不再拐彎抹角,“我今天請你來,是爲了昂哥兒的事。你之前對你大姐提過,要讓各家的孩子聚在一塊,也好有個照應,我還聽說你的五弟就是在你家族學裏頭念的書。隻不過,你家族學這兩年名頭不小,人卻太多了。”
原本重設族學,是想讓家中附學的子弟能夠求上進,不要像當初在開封那樣名聲在外,其實卻惡名在内,倒并不是爲了自己的兄弟子侄輩考慮。要知道,對于自己家的這些孩子,他更傾向的是弄一個類似幼兒園的地方,讓小孩子從小就能真正打成一片,培養彼此之間的信賴感。因此,孟瑛今天竟然主動提出此事,他不禁笑了起來。
“孟伯父說得不錯,這族學原本是爲了激勵族中子弟上進的,也是爲了提資助一些能夠用心苦讀的貧家少年。至于昂哥兒和天賜,還有我家五弟六弟和靜官之類的,我倒是有意在族學旁邊别設一館,好好挑選一個學問通達人品好的先生。”
“那敢情好!”
孟瑛這才放下心來,暗想若是英國公也放心把唯一的嫡子送過去,他也不用擔心長孫。從小和一般年紀的貴胄子弟一同長大,總比在家裏養于婦人之手慣壞了強。因張越如今還在服期年喪,又坐着說了一會便起身告辭,就在這時候,孟瑛忽地想起另外一件要緊事。
“再過兩個月我那侄兒侄女就要除服了,因他們的父親之前獲罪流放時不曾追回诰命,兩個侄兒倒是不必從頭做起,我之前想過,别的衛所不甚起眼,倒是進府軍前衛曆練兩年,以後可以設法求得一官半職。府軍前衛不隸五軍都督府,直屬于上直衛親軍指揮使司,我也照應不到他們。我聽說你如今侍皇太孫殿下,府軍前衛也常常去,若是可能,還請看顧一二。别的倒也罷了,就怕有人胡言亂語,他們萬一受不得激,怕是要闖禍的。”
對于孟韬孟繁兄弟,張越當初很是親近,對他們倆也頗有好感,隻沒想到後來孟家會出了那樣的大事。此時孟瑛說得懇切,他沉吟良久,又問了幾句,心裏便有了些想法。等到出了廳堂,就有人引領他到了孟府後院。他先是去拜會了呂夫人,然後才去見大姐張晴。
嫡親祖母過世,丈夫又遠在宣府,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歸來,向來爽利大方的張晴也掩不住戚容,消瘦的臉上頂着兩隻紅腫的眼睛。即便如此,她終究改不了長姊本色,隻聽了張越幾句安慰,便少不得關切起了他,末了卻又鄭重其事的說出了另一番話。
“前一陣子我帶人去潭柘寺上香的時候,不合撞見永平公主一行。永平公主在潭柘寺替兒子很是做了一番法事,而且對寺中僧人說的話很是激狂,看到我的時候也是柳眉倒豎咬牙切齒。富陽侯李茂芳那時候不是你親自抓的麽?她對我如此,對你恐怕就忌恨更深了。三弟,你千萬要小心,這等金枝玉葉報複起來恐怕是了不得的。”
聞聽此言,想到陸豐之前透露過的雞鳴驿遇刺内情,張越忍不住皺了皺眉。他和永平公主之間是不可能有什麽轉圜了,而且被滿心仇恨的女人惦記實在是一件再糟糕不過的事,等得了閑,他是得想個一勞永逸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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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