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張信所說,由于乃是急召,因此張越隻帶了牛敢那幾個護衛就匆匆啓程。隻是,這一趟路上卻不是僅有他這一批人, 同行的尚有大批錦衣衛,爲首的赫然是錦衣衛指揮使袁方。盡管他少有走夜路的經驗,但由于袁方帶着一盞特制的琉璃宮燈,他又被人簇擁在當中,這一路疾馳并沒有出什麽岔子。
清晨日出時分,一行人已經抵達了距離京師一百八十餘裏的居庸關。雖說早就習慣了騎馬, 這一年又是曆經了馬背上的颠簸, 但這樣夜間趕路卻還是第一次,再加上此時已過中秋, 風中已經多了幾許冷意,被吹了一晚上着實不是好受的,因此爬下馬背的時候,張越隻覺得兩股發麻渾身冰冷。
好在居庸關不是什麽荒郊野地破敗地方,守将更不敢怠慢了京裏的貴人,很快就送上了熱湯熱餅。熱騰騰的一大堆東西下肚,趕了一夜路的一行人都緩過了勁來。這裏距離雲州還有兩百多裏地,用過飯,從外邊進來的袁方便吩咐衆人休息半個時辰再趕路,又招手把張越叫了出去。一出屋子,張越就看到一個精悍軍士離去的背影,心中登時一動。
“張大人,皇上今早會從隰甯驿出發,到雲州至少也得是兩天之後。按照後頭京裏那三位大人的行程,大夥兒必定能趕在皇上前面到達雲州,所以這一點不用擔心。我隻是想,你若是能夠吃得消,不妨在路上再加緊些, 沿獨石水而上,不必在雲州苦苦地等。畢竟,之前的旨意上隻說先到雲州,并沒有讓咱們在那裏等着。”
聽到袁方這樣肯定的口氣,張越更确定剛剛那個軍士是錦衣衛的眼線。此時此刻,他也沒多遲疑,立刻點點頭答應道:“那好,我全聽袁大人的意思。”
“那你也先回去歇息一下,争取夜裏能夠趕到雲州。雖說那裏洪武年間就廢了,可這次卻因爲存着北征軍糧,估計還有不少後運的将士留在那裏。等到達了那裏就能再休息大半個晚上,明日一大早也好繼續趕路。”
等到張越轉身進了屋子,袁方這才眯了眯眼睛,站在原地沒有動彈。他之前被調派到宣府查蒙古諜探時,就知道這不過是陸豐的借口,但萬萬沒想到京師裏頭的消息會因此斷絕。之前從張越那裏得知了那些情形,他立刻雷厲風行地展開清查,結果卻發現自己以爲水潑不入的人手中竟是有種種問題,在忖度得失之後,他最後不得不把林沙弄了回來。
被人捏住了七寸就沒法子動彈?怎麽可能!
元朝興盛的時候,上都路曾經是溝通草原和中原的重要地區,繁盛一時,但自打蒙古人從中原退出,大明建國之後由于北邊入寇太過頻繁,于是又陸陸續續開始修建長城,那些曾經興旺發達的州府就漸漸廢棄了,上都開平、興和、興州、雲州等等無一例外。區别隻在于開平興和如今還算是扼守塞外的重鎮,但雲州卻隻剩下了殘垣斷壁。
曾經在開平呆過好幾個月,張越對于破敗的雲州已經生不出什麽感覺,更何況深夜抵達的時候,他已經是眼皮子直打架,到了帳篷就直接倒在了地鋪上,壓根沒顧得上看周遭的情形。等到清晨被人叫醒的時候,他猶自覺得渾身上下酸痛不堪,隻是出門在外也沒法計較太多,因此他隻是随便用冷水漱了漱口,就啃起了硬得猶如石頭的幹糧。
盡管在塞外的時候啃的都是這樣的幹糧,但回到家裏頓頓都是精心烹制的飯菜,如今再嘗這種苦頭,他就感到自己的胃仿佛在本能地拒絕這種食物,最後不得不強迫自己一口口咽下去。好不容易消滅了大半個餅子,他就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
“張大人請回吧,這是錦衣衛辦事。”
“我見一見自己的侄兒,難道也犯法?”
“張大人何必難爲咱們?您要是叙親情,等到回京之後也使得!”
“難爲?不要以爲錦衣衛有什麽了不得的,你們隻不過幾個不入流的小旗而已,竟敢攔着我!張越,你就這麽目無長輩麽?連王瑜那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你都護着,我這正經堂叔你就不見?你别忘了,我大哥是怎麽維護你的!”
聽到外頭這大嗓門,張越更是倒了胃口。随手将幹餅塞回幹糧袋中,他便站起身來出了帳篷。乍然從昏暗的地方來到亮處,他忍不住先眯了眯眼睛,然後才看清了那幾個錦衣衛攔住的人。隻見那人身穿一身半舊不新的大紅袍子,束發的冠帶已經不甚齊整,腳下的皮靴上沾着不少灰塵,整個人顯得憔悴而焦躁。
雖說認出這确實是二堂叔張輗,但張越記得他從前最重衣冠打扮,此時不禁心裏奇怪,但一想起張輗剛剛那種不經大腦的嚷嚷,他就感到一陣反胃。隻是這年頭最講究的就是長幼尊卑,他也不肯在人前落了口實,隻猶豫片刻便上前躬身行禮。
見張越來見自己,張輗臉上的惱色不禁消解了些,隻是看向那些錦衣衛的目光仍滿是怒火。想起這幾天聽到的傳聞,他便暫時壓下了這些情緒,強擠出了一絲笑容道:“越哥兒,這許久不見,你如今竟是越來越出息了。我有幾句要緊的話對你說,耽誤不了你多久。”
盡管可以輕輕巧巧拿自己的使命搪塞張輗,但那畢竟是張輔的弟弟,張越也不想在别人面前太不給人留面子,因此便答應了下來。隻是,他并沒有把人請回帳子,而是把張輗領到了旁邊的空地處,這才微微笑道:“旁邊就是錦衣衛袁大人,想必輗二叔是不願意和他打交道的。不知道您有什麽要緊的囑咐?”
聽到囑咐兩個字,張輗的臉上不由得一紅。他向來自視極高看不起人,這時候竟要拉下臉求一個晚輩,心裏自是極其不舒服。好容易定下心來,他便強笑道:“哪裏是什麽囑咐,我隻是聽說你此次是奉旨前來,是打算在雲州候駕,還是……”
發覺張輗說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張越心中更生狐疑,此時便淡淡地說:“輗二叔怎麽問這個?我這一次奉命和袁大人同行,他是正三品錦衣衛指揮使,我自然是一切聽他的。他要是說出城,那就出城;他說留下在雲州等,那自然就是在雲州等。”
“咱們張家的人,還怕什麽錦衣衛!”張輗冷哼一聲,又想起剛剛錦衣衛攔着自己的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隻不過,他就算驕縱,卻也知道這都是皇帝的鷹犬,因此也沒有一味口上逞強,而是放緩了語氣說,“越哥兒,你先頭奉命回京,這一回又奉旨來迎,這意味着什麽?這意味着皇上對你極其信賴!你是咱們張家的人,這就得把身段豎起來,别讓人欺到了頭上去。有的時候,讓人瞧瞧你的氣派是好事……”
盡管對于這樣羅羅嗦嗦卻極其不着調的論點很覺得厭煩,盡管這會兒腦袋裏已經在合計之後面見了皇帝,萬一再有什麽棘手的問題該如何回答,但張越仍是裝出了洗耳恭聽的模樣。直到張輗終于說完了這些,他才點點頭道:“多謝輗二叔提醒,時候不早,我得先回去收拾收拾,免得到時候有什麽遺漏。”
“等等!”張輗聞言大急,這下子再也顧不上什麽臉面尊卑,連忙攔下了張越,又換上了另一番臉色,“除了這個,我還有件事想囑托你幫忙。由于之前懷來衛附近的路橋被水沖了,軍糧轉運出了些岔子,所以誤了兩天。這本是小事,可偏有人說什麽我怠慢誤事……實在是荒謬,我是那麽愚蠢的人麽?越哥兒,咱們都是張家的人,關鍵時刻你可得認清楚。”
張越早知道如張輗這樣的人素來是無事不求人,此時聽完這番話,他反而是松了一口氣。張輗說得輕描淡寫,他也沒打算能從這一位口中套出什麽詳細的真話,于是含含糊糊應了下來。等到重新進了帳篷,他就看見袁方正坐在裏頭,這才想起外頭都是錦衣衛,自己帶來的那些人卻不知道上哪裏去了。
“我有些話要對你說,所以隻能暫時打發走你的那些護衛。”袁方點點頭,見張越在自己旁邊的那塊石頭上坐下,他這才正色道,“我派人去打聽過,之前你從北邊回來的時候,皇上的身體是有些不妥當,所以楊榮金幼孜方才日夜跟随不離身側,一應軍務都是他們處置。隻不過,之後諸将獻捷,皇上卻三次單獨召見了英國公。”
永樂朝的勳貴都是随朱棣打天下的那一批人,但要說真正的大将之才卻挑不出幾個,大多數人都是在風雲際會的時候搭上了靖難這條船,比起那批開國功臣相去甚遠。而朱棣治國的理念和朱元璋有不小的差别,因此武将的地位一再拔高,尊榮面子給足,軍國大事卻往往大權獨攬。而且,放眼朝堂,論親近,幾乎沒人及得上時時刻刻在皇帝身邊的内閣,即便英國公張輔,得天子信賴固然不錯,但親近卻也有不如。
隻不過,有時候親近也不是什麽好事。伴君如伴虎,最初的内閣七人當中,病逝有個好結局的是胡廣,活活凍死在雪地上的是解缙,下獄八年的是黃淮,調做國子監祭酒的是胡俨,餘下的就隻有楊士奇楊榮金幼孜而已。就連他那恩師,還不是“二進宮”?
所以,張越對于楊榮金幼孜在朱棣病倒時留在禦帳處置軍務并不意外,但是,對朱棣三次召見英國公張輔,他卻覺得頗爲古怪。想起自己從京師起程的時候,張輔已經歸來,他更是皺緊了眉頭,旋即便擡眼往袁方看去,恰好和對方的目光碰撞了一下。
雲州上接獨石水,下接龍門川,元入中原時曾經沿這兩條河川修建官道,以達上都開平。盡管如今已經過去了上百年,這條道路已經不複當初黃土墊道的風光,沿河樹木早已不複得見,但還算平整,一行人在雲州換馬之後,疾馳了小半日就到了獨石水的上遊,正好遇上了北征大軍的前哨斥候,很快便有人護送他們去見負責偵騎的左都督朱榮。
朱榮是老成持重的宿将,看到這風塵仆仆的一行雖有些吃驚,卻立刻派人往中軍傳報。相比其他北征将校,他是貨真價實從小小一個總旗一步步擢升上來的,平生打過的仗無數,再加上從來不涉政事,因此倒不在乎什麽錦衣衛。他昔日兩次随張輔征交阯,論功最大,可卻總是陰差陽錯和爵位無緣,于是對張越也隻是淡淡的。等到中軍派人傳見,他立刻吩咐親兵把人送走,連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由于是禦駕親征,朱棣又每每下诏與軍民同甘共苦,因此什麽大辂象辂之類的繁複車轎全都不用,隻是四馬駕紅松木車,更多的是騎馬。如今身體時好時壞,他方才在衆人的勸說下乘車而行。那車外頭看來尋常,裏間卻是陳設奢華,上施花毯、紅錦褥席、紅漆坐椅,可容納五六個人。朱棣這會兒閉目養神,旁邊兩個小宦官正跪着烹制茶水。
“皇上,錦衣衛指揮使袁方和兵部武庫司郎中張越已經來了。”
輕輕嗯了一聲,朱棣便睜開了眼睛,随即漫不經心地吩咐道:“讓張越去見楊金兩位學士,讓袁方進來見朕。”
須臾,便有一個中年太監領着袁方從前頭那扇描金雲龍紅漆屏風後頭繞上前來。盡管此時馬車仍在行駛,因着路不平,車上很有震動,但一前一後兩個人的步子都極其穩當。等到袁方上前下拜行禮,那引路的中年太監就向兩個伺候茶水的小宦官招了招手,三個人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即便如此,袁方仍是沒指望馬車那一層紅松木闆能夠隔音。
朱棣循例問了幾句錦衣衛之事,旋即忽然直截了當地問道:“有人對朕告發,說是先前你在河南衛所的時候,曾經在開封水災那一遭出動過錦衣衛幫着張家找人?”
自打這消息傳出的時候,袁方就知道免不了過這一關,此時皇帝垂詢正在意料之中。即便如此,他仍是裝出了一幅吃驚的表情,好一陣子方才尴尬地說:“皇上恕罪,臣那時候才當上千戶不久,因想着張家乃是開封名門,賣個人情以後好辦事,再加上張越的父親苦苦懇求,又奉上了重禮,臣就答應了他。因爲幫了這個忙的緣故,之後他還請過臣兩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