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到了開平之後就傳敕說,中外庶務悉付太子處決,軍機重事則由五府六部商議妥當,然後報太子後決斷,所有事宜都不必上奏行在, 但這話誰敢當真?于是,盡管監國早就是熟門熟路的勾當,但皇太子朱高熾卻仍是忙得焦頭爛額。
這北征之事明面上不用他管,但軍糧調運牽涉太大,一個個尚書侍郎幾乎都兼着運糧的差事,他能用的人根本沒剩下幾個。而且, 仿佛是老天爺也要變着法子做對,這幾個月來他就幾乎不曾順心過。
五月初, 廣東廣州等府飓風暴雨潮水泛濫,溺死三百六十餘人,房屋倒塌一千兩百餘間,倉庫存糧兩萬五千餘石都泡了湯,于是他不得不使戶部派人撫問;五月中,派使節不遠千裏送去蔬果進呈父皇,結果遭來好一頓訓斥;六月裏,因父皇的谕示,庶民有罪者悉送軍前戴罪立功,而官員有罪者則令督運軍糧;然後就是修孝陵宮殿及拜谒太廟,又是周王妃去世,又是占城西沙等地遣使貢物,又是南北直隸山東河南發大水……眼看自己的千秋節漸近,他卻根本沒了過生日的興緻,對于呂震令百官入賀的提議更是大爲惱怒。
“你是禮部尚書,不要隻記得我的千秋節!雖說你不管軍糧之事,但如今兵部尚書趙羾、工部尚書李慶、都禦史王彰不是在督運就是在督饷,你除了禮部之外更奉旨兼兵部戶部事, 總得盡心盡力!軍糧還有缺口, 民夫驢馬還要再調配一些,眼看就要入秋,幾十萬軍民全都在塞外,稍有延遲就會有無數人凍餓而死,你就能安心?其他事情你不用理會,把戶部和兵部事宜處置好,那就是天大的功德。否則若是有人揪着你前頭的事,也枉費我一番苦心!”
太子向來言語溫和,這一次少有的嚴厲自是讓呂震大爲惶恐,當庭應下之後,等出了端敬殿,他心裏就狐疑了起來。之前女婿戶部主事張鶴朝參失儀,結果他苦苦求了太子,這才按下了鴻胪寺彈劾。如今聽太子那口氣,莫非是此事有人不滿?他這些年在朝爲官,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看來以後得小心爲妙。
“呂尚書。”
聽到這一聲喚,正在沉思中的呂震立時回過了神,看見朝自己打招呼的乃是都禦史劉觀,他便笑容可掬地點了點頭。他正打算寒暄幾句便回衙門料理自己的事,劉觀卻忽然走上前來,低聲提醒道:“最近都察院有不少人都打算彈劾呂尚書,我都給暫時按下了。方賓死了,夏原吉吳中都給囚了,呂尚書凡事可得小心一些,不要給人留下了話柄。對了,之前的軍報你聽說了沒有?皇上此次征伐兀良哈大捷,估摸着就要回來了……”
劉觀唠唠叨叨說了一堆,呂震卻知道這老兒故弄玄虛的脾氣,明白重要的就隻有那麽一兩條,一切都得自己慢慢領會。等到劉觀笑吟吟拱了拱手,上台階往端敬殿内行去,他便鄙夷地冷哼了一聲。昔日陳瑛雖嚴酷,但卻比這個無恥的家夥強。身爲都察院禦史,平素飲宴常常出條子召官妓,上梁不正下梁歪,都察院就沒幾個挑得出來的禦史!
不過,和這種人打交道也方便,隻要能分勻足夠的好處,劉觀可不會講什麽原則。人家既然說給他按下了禦史的彈劾,那麽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回頭他照應一下其子劉輻就行了。
朱高熾原本就不是精力充沛的人,如今朱棣不在,他這個太子需得日日卯時不到就主持朝會,随即又要見人批示奏折,幾個月下來縱使鐵打的人也吃不消。而内閣隻餘下了一個楊士奇,千頭萬緒的事務更是料理不完,因此到了下午,他自去午睡,卻由太子妃張氏整理内閣送上的奏疏,按照輕重緩急分類。其中不要緊的就由東宮範弘等等幾個太監照楊士奇的票拟批示,要緊的則張氏親自看過然後拟個草稿,他午睡之後一并批閱。
張氏卻是精力充沛的女人,這一日不過兩個時辰便把這些料理齊全。才吩咐人把所有奏折整理擺好,一向辦理東宮内務的鍾懷便急匆匆地進了門,行過禮後卻沒有說話。情知恐怕有事,她就打起簾子到了内間,鍾懷自是緊随其後。
“大營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先頭京師有密報送到了禦前,皇上看了雷霆大怒,那時候隻有張越在場。因禦帳裏頭水潑不進,隻有一個在外頭的聽到了隻言片語,仿佛是皇上……皇上問皇太子皇太孫誰更可堪繼承大位。”
“皇上竟然問這個?”張氏眉頭一挑,仔細問了張越的回答,鍾懷卻搖頭說沒打聽出來,她不禁擰起了眉頭,但很快就舒展了開來。先頭張越去德州迎接的時候,她倒是見過張越給朱瞻基代筆寫家書,分明是一個沉穩的年輕人,按理不會在這種話題上出岔子。沉吟了一會,她又問道:“對了,皇上是爲何發怒?”
“這個實在是打聽不出來。”說這話的時候,鍾懷頗覺得蹊跷。連皇帝問張越的話都能偷聽到,卻不知道張越如何回答,更不知道天子緣何發火?見張氏再次眉頭緊鎖,他連忙開口說道,“但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不知道怎麽回事,三日之中,楊榮金幼孜兩人都不曾離開禦帳半步。而且,據說皇上已經把張越打發回來了,隻誰也不知道人到了何處。”
盡管鍾懷說得隐晦,但張氏的心裏卻冒出了一個無法抑制的念頭——莫非是皇帝有什麽不妥?她雖說深得皇帝之心,太子亦是敬重,但這些年來曲意調和這一對至高無上的父子倆,實在是有些身心俱疲。然而,一想到天子或可有失,她仍是感到一股莫名戰栗。又問了鍾懷幾句,她算算時辰朱高熾應當午睡得差不多了,索性帶着人往端本宮西頭的涼殿行去。然而,到了那門口,卻有太監滿臉爲難地攔住了她。
“太子妃殿下恕罪,太子正在見楊閣老和杜學士。”
“杜學士?”
張氏微微一愣,随即便帶了鍾懷到一旁的偏殿等候,心中卻是止不住的驚疑。夫妻多年,朱高熾每日午睡乃是雷打不動的習慣,如今時辰未到就起身見人,這是極其少有的情形。杜桢出獄後複翰林侍講學士,卻是奉旨在家“休養”,今日來是太子召見,還是楊士奇引見?她想得腦袋都痛了,旁邊的鍾懷忽然插了一句話。
“太子妃殿下,小的還忘了一件事。陸豐已經十幾天沒去東廠視事了,這就算是中暑,也不該一下子就是十幾天,要知道如今差不多要入秋了。他當初是禦用監張公公帶出來的,是不是讓張公公去瞧瞧?他雖說聲稱心向東宮,但這種事情畢竟沒準。”
舉一反三原本就是皇家人必備的素質,因此鍾懷建議了這麽一條,太子妃張氏不但請了張謙去探視“中暑不起”的陸豐,同時又請示了太子,派出中使去撫慰忙碌了一夏的官員。若有嫁娶者,則各助鈔二十錠,表裏兩端,勳貴之家加倍。緊挨着的武安侯府和陽武伯府也都得了賞賜,隻是比起其他官員勳貴,因兩家主人一家出鎮一家随軍北征,賞賜還豐厚了一些。親自前來的張謙特意探視了顧氏,又打着太子妃的名義見了杜绾。
捱過了最初那段吐得天昏地暗的難熬時光,杜绾如今總算是精神好了些,但行動卻是越來越不方便。雖說張謙乃是宦官,但此時此刻單獨相處,她仍是覺得這實在是反常得很,一面小心翼翼應對每一句話,一面她還不得不猜測人家特意點了名見自己是什麽意思。
忽東忽西說了好一會兒話,張謙便端起那碗茶喝了一口,随即便擡起頭說:“剛剛那都是我不得不問的,畢竟回去了得要交代。不過我倒想問杜宜人一句,最近你可接着小張大人的信,知不知道他幾時回來?”
因這一問着實突兀,杜绾此時愈發覺得這一回張謙是沖着張越來的。然而,自從張越趕赴開平,所有消息就幾乎都斷絕了,僅有的隻言片語最多也隻是後軍都督府那邊透過來的,隻知道人平安無事,别的一無所知。此時此刻,她索性據實答了,然後直截了當地問道:“張公公既然問這個,可否告知他眼下如何?”
“據我所知,小張大人眼下應該不在中軍大營,多半是正在往回趕,至于到了哪裏,誰也不知道,聽說那是奉了聖命。”見杜绾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頭,張謙便低聲說道,“杜宜人,我得提醒你一聲,要真是小張大人悄悄回來見你,你可得對他說一說。若真是北邊有變,事急從權,他不可一味拘泥誤了大事。”
這輕輕巧巧的有變兩個字卻蘊含着不可測的危機,杜绾嘴上雖答應着,心裏卻是莫名緊張了起來。此次不同于永樂八年和永樂十二年北征,大軍固然是所向披靡,但皇帝卻已經老了。若真是張越回來,恐怕不止張謙背後的東宮,更有無數人都想要知道皇帝情形究竟如何。畢竟,一旦山陵崩,這天下就要換主人了!
送走了張謙,杜绾有心想叫趙虎問個究竟,奈何内外有别,她挺着個大肚子更沒有出二門的借口,到頭來老太太等等知道了,少不得又是雞飛狗跳,但不問她又實在是不放心。躊躇了好一會兒,就在她下定決心準備往外頭走一趟的時候,卻隻見那道湘妃竹簾子劇烈晃動了幾下,緊跟着,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家夥就跌跌撞撞走了進來。
“娘……娘!”
發現是自己的兒子,杜绾那一絲怔忡立刻被沖得一幹二淨。在旁邊伺候的琥珀連忙伸手将小家夥抱了起來,笑吟吟地放在了炕上。這時候,靈犀緊随其後進了屋子,見靜官抓着杜绾的胳膊咯吱咯吱地笑個不停,她自也是滿臉笑意。
“自打抓周之後,靜官仿佛變了個人似的,活絡了不少。原本不願意學走路,如今卻是滿地亂走;原本隻愛睡覺,如今偏是一醒就愛膩着人帶他出去玩。剛剛奴婢隻是放了他下地,他就自己跑了進來。少奶奶如今是不用擔心了,這孩子果然是大一歲就不一樣的。”
感到兒子軟乎乎的小手抓着自己的肩膀,杜绾不由得輕輕把人拽了過來,見那黑亮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便捏了捏那胖嘟嘟的小胳膊小手,結果小家夥一開口又是叫了一聲娘。雖說已經不是頭一回聽到他叫人,但她還是滿面歡喜,抱着兒子逗弄了好一會。這時候,手捧一個小茶盤的秋痕也從外頭進了屋子,瞧見靜官在炕上亂爬,她也笑了,便将茶盤擱在了一邊的高幾子上,然後把茶盅捧給了杜绾,又抹了抹手從懷裏掏出了一封信來。
“少奶奶,這是門上剛剛收到送進來的,說是陳留郡主打開封捎的信。”
原本還惦記着張越那一頭的杜绾一聽到這話,連忙伸手接了過來,但才拆開了封口,她就想起自打從宣府回來之後再未見過朱甯。五月的時候應媽媽還來過一次,但之後馮王妃去世,她雖使了人去吊祭,帶回來的話卻隻有隻言片語。這一回朱甯卻隻送了一封信,其餘的什麽都沒有,這就奇怪得很了。
展開信箋從頭到尾浏覽了一遍,就隻見裏頭都是絮絮叨叨說些瑣事,她越發覺得摸不着頭腦,等末了看到翠墨兩個字的時候,她這才留上了心。過年她去宣府之前,曾經跟着朱甯去過孟家一趟,結果朱甯對翠墨仿佛很是親厚,曾經額外囑咐了一些話。那時候聽着似乎尋常,莫非是還有什麽要緊的勾當麽?既然如此,她哪怕去不了,恐怕也要想個辦法把人接來見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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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