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北征的事情确定之後,英國公張輔就不複往日優哉遊哉隻朝朔望的逍遙,一天天忙了起來。議督運軍糧、議進兵路線、議各路軍馬在京營左右前後的方位、議除了鞑靼之外蒙古各部的應對方式……總而言之,他再一次真正作爲武臣中的第一人,而不是賦閑在家榮養的英國公。家裏的妻妾下人見着他雖忙碌, 人卻精神了許多,自然隻能在其它事情留心。
這天晚上,張輔又是酉時三刻方才回家。王夫人眼見他凍得臉上發紅,不禁有些心疼,趁丫頭們不注意悄悄攥了攥他的手,發現冷得一絲溫度也無,當即皺起了眉頭:“老爺, 今年冬天格外冷, 你這每天進出宮内都是騎馬, 實在是太辛苦了。皇上不是早就賜了你八人擡的轎子麽?平日裏你不想招搖,如今這天氣擡出來坐一坐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張輔輕輕搓着雙手,卻擺手讓丫頭把手爐拿下去,這才正色道:“這京師雖然冷,但比起北邊卻要好得多,如今這點冷都受不得,到時候出塞之後怎麽辦?再說了,我這次出征領左掖,要是讓人看到我在京師轎子進轎子出,恐怕都要嘲笑我還沒老就騎不動馬,那時候豈是好聽的?我知道你好心,不過是一丁點風濕老毛病,如今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王夫人和張輔夫妻那麽多年,哪裏不明白他别的都好,就是愛逞強這一點乃是武人的通病,當下隻得心裏歎氣,暗想再讓馮遠茗來看看, 準備一些日後在軍中能夠服用或敷用的藥。不多時,兩個媳婦就擡了桌子上來,碧落又帶着丫頭們上菜安箸,夫妻倆悶聲不響地吃完了飯,待到喝茶時,張輔方才開口問道:“聽說今天你帶了越哥媳婦去見太子妃?”
“如今六宮無主,那些賞賜女眷之類的事情都是太子妃代勞,先前賞了天賜金項圈并長命鎖,此外還有些小玩意之類的,再加上越哥媳婦之前也得了賞賜,雖說是家裏領旨的時候就謝過恩的,但宮裏也總得去去。”
王夫人朝碧落使了個眼色,等到她帶着幾個侍候的丫頭退下,她這才繼續說道:“我也是瞧着她在家苦苦維持實在辛苦,就拉着她出去散散心。”
“散心散到宮裏去了?”
瞧着妻子那不自然的笑容,張輔哪裏不知道她這另外一層意思,忍不住搖了搖頭:“今兒個我正好向皇上禀報行軍路線等等,恰好就有人進來報說東宮的事,因皇上沒讓我回避,正好都聽見了。皇上事無巨細問了個遍,我在旁邊聽着都緊張,幸好那太監不曾添油加醋,你沒說什麽,越哥媳婦也是個聰明的,否則依照皇上如今那琢磨不透的脾氣恐怕會糟糕。”
“不會吧,杜大人的事不都是謠言麽?”
“謠言?所謂三人成虎,謠言可以殺人!”
沒好氣地撂下這麽一句話,見王夫人面露驚疑之色,張輔便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不過也不用太緊張,瞧着皇上還不像上次被方賓吳中他們幾個惹火時那樣難以克制,杜學士那兒估計還好。畢竟,當初杜學士既然在開封府,又沒有官職,就算曾經和周王有過往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你不要好心辦壞事。”
對于外間大事,王夫人自然是對張輔言聽計從。眼見張輔起身要去書房,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連忙站起身來,似笑非笑地說:“老爺居然沒發現麽,今兒個惜玉沒過來?”
“她……”張輔四下裏掃了一眼,想起閑雜人等都被碧落帶下去了,這才無奈地搖了搖頭,“這些天忙得團團轉,哪裏還有工夫注意面前的人。她不是平日都在你這兒伺候麽,今天怎麽會沒過來?是身上不好,還是闖了什麽禍?”
“看老爺你說的,就隻往壞處想!早上她過來請安的時候臉色就有些不對,我就打發人去請了個大夫,然後匆匆帶着越哥媳婦進了宮,回來之後才知道大夫診斷說她有喜了。”
因家裏頭那些侍妾姨娘這些年全無動靜,王夫人與别個勳貴夫人往來的時候還曾有人悄悄問過她用了何種手段,現如今總算有一個傳了喜訊,她想到家裏人丁興旺,自是頗爲歡喜。見張輔還愣在那裏,滿臉的不可置信,王夫人隻覺得鼻子有些酸酸的,好容易才擠出了一個笑容:“天賜如今隻有一個姐姐,添個弟弟或妹妹也總熱鬧一些。這些年看着人家家裏都是兒孫滿堂,我隻有心裏暗自羨慕,如今咱們家總算也是兒女雙全了。”
年輕時長年征戰在外,等到好容易封了世爵,卻又是一次次出鎮出征,張輔自然知道自己爲什麽在子嗣上一直艱難。眼見妻子的眼圈紅了,他也忘記了如今都是老夫老妻,便伸手擁着她往懷裏靠了靠,又安慰了幾句,見她的臉微微發紅,像極了新婚之夜的時候,他更是忘了剛剛入耳的那個喜訊。就在夫妻之間充盈着一種難得的柔情蜜意的時候,外頭忽然傳來了一個煞風景的聲音。
“老爺,宣府那邊越少爺差了十三爺送信過來了。”
這一聲立時驚醒了這一對同甘共苦二十餘載的夫妻,張輔不自然地松開了手,因彭十三進不得内院,他就吩咐了王夫人幾句,旋即匆匆出了門。等到了書房,看見彭十三風塵仆仆的樣子,他不由得上上下下看了一陣子,最後贊許地點了點頭。
“興和一役你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勞,張越固然有奏折送上來,鄭平原也如實上奏了,等這次北征結束,皇上少不得要與你出身。這次可别再說什麽推辭的話,否則皇上還要以爲我把勇士都雪藏在府裏不敢見天日!對了,先頭武安侯送信來說,這次的事情都已經籌劃好了,陸豐對付王冠十拿九穩,隻等拔除這個蠹蟲?既然是這個節骨眼上,你怎麽回來了?”
“沒錯,都是按照老爺的安排。至于我,自然是越少爺硬是差遣我趕回來的。”
彭十三沒答張輔前頭那幾句封賜之類的話,從身上解下那個包袱,打開之後取出一個油紙包雙手呈了過去。張輔見狀不禁挑了挑眉,心想張越送一封信來居然要出動彭十三,而且還用油紙細心包裹,這陣仗未免太大了。待到拆開外頭那層油紙,發現裏頭赫然是兩封信函,他更是覺得奇怪,于是就先看了那封署名給自己的。
這不看還好,從頭看到尾,他原本輕松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極其糟糕,一張臉甚至抽搐了起來。他當初在宣府練兵的時候王冠多有收斂,他雖說知道這個太監貪了一些,但因爲把柄難抓更不好派人去抓,隻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回京之後徐亨常常有信過來,這才覺得這個太監殊爲可惡。但如果說貪墨這種事還能夠容忍,裏通鞑虜這種事就絕對不能容忍!
瞥了一眼另一封信封上沒有擡頭署名的信,知道這就是所謂呈遞給皇帝的奏折,張輔不禁有些猶豫。以他的身份,遞這麽一份東西上去自然是很容易的,但張越剛剛在信上所說的事幹系太大。掀翻一個太監不難,但官場上要緊的不是打擊敵人而是保全自己,若是讓皇帝因此認爲張越越權,或者生出其它不良印象,那就得不償失了。想到這裏,他立刻拿起那信函,三兩下拆開了火漆封口,拿出奏折就仔仔細細看了起來。
張輔通篇看完,就明白了張越在給自己的那封信上額外提一筆的意思,當即放下心來。這世上有護犢子的長輩,也有護着尊長的晚輩,年輕人爲這個沖動一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颠來倒去都是禦史有理,就算張越這次隐忍,異日說不定也有哪個挑刺的禦史彈劾張越見尊長陷危難而無動于衷。别說其它人,他這個英國公被人彈劾的次數難道還少?
“這小子,一向安安穩穩,此次竟然來了這麽一份言辭激烈的東西,怪不得要我幫忙轉呈!我就不讓你帶信了,你明兒個一早動身趕回去,就告訴他我會算準日子遞上去。王冠的事情我知道了,他能穩住很好,這種事情要揭也不能經他的手。”
打發了彭十三先回去休息,張輔就将張越的那封信丢到炭盆裏燒了,眼看着紙片化爲灰燼,他又反反複複用木棍撥弄了幾下,确定完全燒沒了,這才打開了空落落書架上的一個雕漆盒子,思量片刻就将奏折放了進去,然後用一把鑰匙前前後後扭了一陣子,繼而轉過身來,心裏不由得躊躇了起來。
王冠隻是小人物,要解決并不麻煩,但問題在于,張越在信上明明白白地說,事情恐怕涉及那位壽光王。盡管他已經隐約向東宮示好,但漢王送到英國公府的書信還是沒有斷過,這次過年恐怕還會有重禮送過來。其它勳貴都收,他就是想不收也不可能。
漢王朱高煦一心要成爲朱棣第二,這一點誰都看得出來,問題是,當初還是燕王的朱棣就算有異志,哪曾表現得如此明顯?而且,漢王居然打發了朱瞻圻這麽一個兒子上京師,竟是一點都沒想過當初父子失和。如果他沒有料錯的話,若真是朱瞻圻教唆王冠洩密,恐怕不是爲了父親的大業,趁機報私仇洩私憤的可能性倒是更大些!
朱高煦好歹還是有勇無謀,可那個皇孫居然是無勇也無謀!既然如此,朱棣曾經稱他是有勇有謀的名将,那他也得對得起皇帝的贊許才是!
PS:繁體第一集的封面我已經放到公衆章節裏頭去了,現在一二集已經上市,第三集大概也快了,爲啥簡體版就沒人出呢,唉……不過,今天早上無意中去看了看年終盤點,愕然發現雙榜都爬上了前十,然後就看到kaboka盟主的留言,謝謝你,謝謝投了票之後留言的朋友,也感謝那些投了票之後壓根不留姓名,讓我甚至連感謝都無處感謝的書友們!上不上前十無所謂,但大家的支持實在讓我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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