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下人雖說都是世仆,但都是簽了活契,隻是因爲杜桢這一支從祖上開始就一向待下寬和,再加上蘇松财賦極重,因此這些鄉間的樸實人甯可附庸杜家度日, 之前更是不惜背井離鄉陪着主人家上京,也不像豪門奴仆一般鑽營心思重。上一回杜桢下了錦衣衛獄畢竟是在青州,家裏受到的驚吓倒還算好,然而這一回的架勢卻讓他們着實心驚膽戰。
看到張越帶着人進來,前院的幾個淋得透濕的杜家仆人頓時大喜過望,在門房上頭足足管了二十年的嶽山更飛快地跑上前來,才要下拜行禮就被張越雙手扶了。心頭一酸的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 趕緊偷偷拭了拭眼淚, 旋即連忙說道:“剛剛這幫人敲開門就闖了進來, 唬了大夥兒一跳。二小姐這會兒正在安慰太太呢,姑爺您來得正好!”
“我這就進去,這外頭下那麽大的雨,你們也先别忙着收拾,且等雨停了再說。這會兒已經不早了,你們回去換一身幹衣裳,先預備晚飯,我這就去見嶽母,凡事有我。”
張越這話雖然說得并不高聲,但幾個仆人聽得卻人人安心。誰都知道老爺這大半輩子就隻有這麽一個得意門生,繼而更是連唯一的小姐都許配了過去,平日裏這位姑爺更是深得聖眷的。于是乎,一衆人連忙散開了去各自忙活不提,由着張越自己入内。
把随從都留在了二門外頭,張越便徑直前往正房。由于杜绾出嫁,如今内院的人原本就少,再加上又是下雨天, 剛剛被錦衣衛這麽一鬧,一路上更是不見人影。從穿堂進了正院,他就看到泥濘的院子裏滿是腳印,連忙加快步子,跨上台階打起門簾進屋。一面從身上扒拉濕淋淋的雨衣,他一面叫了一聲。
“嶽母,小五!”
聽到這聲音,側屋的松花色軟簾一下子被人拉開了一條縫,探出來的小腦袋一看清張越登時又驚又喜,一下子就撞開簾子出來:“姐夫,你可是來了!剛剛那些人進來的時候個個臉上冷得可怕,領頭的那個死太監倒是笑嘻嘻的,還說皇上不過是一怒之下方才有所株連,這原本不幹爹爹的事……不幹爹爹的事還把人抓起來,這也太過分了!”
“小五,别渾說!”
說話間裘氏也出了屋子。由于是驟然間聽到這樣的消息,她剛剛也很是震驚了一陣子,這會兒眼睛也有些紅,但看到張越還是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沖着小五微嗔地搖搖頭,她連忙吩咐張越脫下外頭那件半濕的衣裳,又親自到裏頭取來了杜桢的舊衣給他換上。等到忙碌完這些,她方才解釋道:“那位公公還算約束部屬,并沒有太過爲難,拿了東西就走了,也不曾在屋子裏順手牽羊,臨走時說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别聽小五胡說八道。”
“我怎麽胡說八道了,爹爹這些天晚上日日忙碌到極晚,就是爲了寫那些條陳,熬夜熬得眼睛都紅了!”小五卻是不依不饒,耿着脖子就辯解道,“可那個死太監随随便便拿着東西就要走,要不是我用油布包好,隻怕這路上就會被雨水打濕,到時候皇上怎麽看得到?怪不得師傅當初黯然離開了太醫院,這朝堂實在太黑了……”
“小五!”
吃裘氏一瞪,小五終于再也不敢信口開河,于是便氣鼓鼓地站在一邊再不說話。張越卻知道她跟着道衍見過皇帝好幾次,再加上被道衍和杜绾一直寵着,于是養成了如今這種脾氣,不禁心中暗歎,旋即便轉過來扶着裘氏坐下。
“雖說今天究竟怎麽回事還不得而知,但既然是戶部夏尚書和那位曾經署理過戶部的大理丞被下獄,多半是因爲北征軍饷的事。皇上畢竟老了,風痹症折磨得厲害,再加上從去年到今年諸事不順,所以不免頻頻遷怒大臣。嶽父如今因爲公務和夏尚書多有往來,受到牽連應該隻是一時的。料想皇上這股子氣發洩出來也就沒事了,畢竟戶部離不開夏尚書,到時候總會開釋。再說嶽父不朋不黨潔身自好,上次能安然從裏頭出來,這次想必也能。我也會好好想想辦法,不會坐看着嶽父在裏頭受苦。”
“有你在,我自然是放心的。”
裘氏當初就喜歡張越,聽得這番安慰頓時心中妥貼,便欣然點了點頭。她和丈夫分别十幾年,好容易重新團聚卻又遭遇杜桢下獄同僚落井下石,自然不比那些什麽都沒經曆過的深宅婦人,最初聽聞訊息後的緊張不安漸漸淡了,畢竟,苦中作樂方才是她一貫的秉性。等到外邊送來了晚飯,她少不得拉着張越一起用。見小五端着飯碗坐在那裏生悶氣,她更是笑着夾了一塊紅燒肉送了過去。
“好了,小小年紀就老是皺眉頭,到時候就嫁不出去了!不要在背地裏一個勁念叨皇上,皇上總算還是大度的,當初你爹一跑就是十年,征召不到也就沒了下文,要是擱在洪武爺那會兒,恐怕是咱們家母女都得受牽連。既然你姐夫都說了皇上是遷怒,料想總會有個限度,照皇上對你爹一向的态度,應該還是深信他的。”
見裘氏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小五頓時覺得自己氣得很無謂。奈何她怎麽也不敢對裘氏發脾氣,于是索性就沖着張越瞪了一眼,哼了一聲方才自顧自地扒飯。對于這種程度的遷怒,張越自不放在心上,看裘氏胃口還算不錯,他不禁很是佩服她的樂天知命,也更安心了些。
晚飯之後,裘氏待張越換過衣服,就吩咐小五把他送出去。她也不招呼張越,提着燈籠悶頭在前頭走路,此時雨已經停了,天上的烏雲散去了好些,雲層中恰是若隐若現露出一輪滾圓的明月來。影影綽綽的繁星毫不吝惜地灑下了不少星光,燈籠的微光倒是顯得黯淡了。
眼看快到二門的時候,小五忽然低聲嘟囔道:“明天就是中秋節了,這還是我認了爹娘之後的第一個中秋節,如今全都給毀了!爹是那麽好的人,爲什麽偏偏撞着這種事,誰賠我的爹爹!”
張越原本心裏還惦記着如何提醒小五不要說太過頭的偏激話,這時候聽到這麽一席話,他到了嘴邊的言語頓時又吞回了肚子裏。想到杜绾提過小五的身世,他漸漸有些能體會她的心情——好容易有了疼她愛她的親人,結果卻忽然遇到這種局面,這又豈是她一個小丫頭能承受的?被今天這場大雨和這突發事件一攪和,他已經完全忘記了明天就是中秋節。
中秋團圓夜……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便趕前幾步越過小五,旋即轉過身認認真真地對她說:“中秋節每年都有,以後有的是機會。好好照應嶽母,好人會有好報的,相信我。”
見張越滿臉認真,小五歪着腦袋想了想,覺着張越在打保票這方面素來信譽良好,當下便使勁點了點頭,卻仍是不放心地加了一句:“不過,姐夫你回去和姐姐好好商量商量!”
“知道了,我至于放着家裏的賢妻不用麽?”
頂着月色回到家的張越得知祖母顧氏還未睡下,少不得先往那裏走了一趟。因老人家對于杜桢的事也極其關切,他自是陪着開解了幾句,等到顧氏歇下方才匆匆回房。一進自己屋,他就看到靈犀正在那兒收拾東西,見着他來,她連忙用食指對着東屋指了指,會意的張越連忙挑簾進屋,結果卻看到母親正在那兒唉聲歎氣,反而是杜绾正在勸慰。
孫氏一聽到動靜就擡起頭,看見張越,她不禁氣不打一處來,霍地站起身就斥道:“都出了這麽大事情,家裏上下都急死了,你也不知道讓人提早報個信,還那麽晚回來,撂下你媳婦一個人獨自擔心事!我後日就要走了,忽然出了這事,我怎麽走得了!”
“娘,我今兒個散衙先去看了嶽母,陪着吃了飯才回來。因爲那會兒心裏頭焦急,所以隻忙着讓人打探消息,忘了讓人回來通知一聲。”
見孫氏動氣,張越忙上前解釋,見她面色好看了些,他連忙把之前勸慰裘氏的話又搬了出來,好容易才哄着自己這個性子直來直去的母親走了。這時候,他方才轉過身子,見站在那裏的杜绾卸下了剛剛那一層從容,臉上憂色盡顯,心中自是了然。知道杜绾冰雪聰明,他自然不會一味和她說些勸慰話,遂拉着她坐在了炕上。
“這次的事情來得突然,剛剛我到杜家的時候錦衣衛剛剛離開,似乎是按照聖命來取幾份嶽父不曾來得及送給皇上的奏折。雖說皇上還願意看爹爹的奏折是好事,但怕隻怕這些奏折立意是好的,卻和皇上如今心境不合。我已經讓人去打聽,但如今單單求情恐怕沒用,得拿出些有用的東西。今天皇上問了我北征是否可用海運的事,我答說今次怕是派不上用場,皇上就有些不高興。如今我準備連夜再寫一份詳細奏折出來,預備今後使用,绾妹你的字和我差不多,謄抄就交給你了。”
面對滿臉凝重的丈夫,杜绾哪裏不明白他的意思,沒有多想就點點頭,簡簡單單答了一個字:“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