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官至正三品錦衣衛指揮使,但袁方向來不喜奢華,因此隻是選擇了西城距離錦衣衛衙門很近的一座三進小院,用了幾個家鄉帶過來的仆人。素日裏官衙辦不完的事他常常帶回家,因此進進出出都是錦衣衛校尉, 從沒有其他人,周圍住的也幾乎都是北鎮撫司的軍官。
這天午後,袁家那間并不算太大的書房中,袁方正如往常一樣接見一個校尉打扮的下屬。屋外頭凄風苦雨,屋裏頭燈火搖曳,而那人第一次踏足此間, 眼睛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四周,卻發現四壁沒有挂什麽附庸風雅的字畫, 家具也隻是用的尋常榆木,俱是半舊不新,卻流露出一種溫暖宜人的意味。
袁方卻仿佛沒有注意到對方這些小舉動,等到人家奏完事情,他方才若有所思地發問道:“你是說,漢王世子臨死之前已經把自己掌握的所有人手和錢财都轉給了朱瞻圻?”
“是的,大人。漢王世子隻有朱瞻圻這一個同父同母的弟弟,況且他雖然妻妾衆多,膝下卻并無子嗣,所以病入膏肓之際出此下策卻并不奇怪。屬下隻打聽到他硬是進入了被封閉的壽光王府,至少和壽光王談了三個時辰。等回到王府之後沒多久,他就死了。而且,屬下還打聽到一個最最隐秘的消息,據說漢王世子曾經給韋妃進過藥方,用此方者永不能生育。也就是說,漢王從今往後隻怕不會有嫡子。”
“他的遺折被長史遞交給了皇上,于是皇上想到漢王隻剩下朱瞻圻這麽一個嫡子,又因爲世子的循良生出了恻隐之心……真真好算盤, 這麽丁點大的年紀就能有這麽多算計,死了還能讓皇上稱贊一聲循良……他娘的,這該死的小子玩了那麽多花招,居然還被人稱之爲循良,皇上平日裏常常以爲自己洞察秋毫,這一次卻給人騙了!”
平素不苟言笑常常陰沉着一張臉的袁方破天荒吐出了一句髒話,旋即方才用拇指和中指揉了揉太陽穴,繼而冷笑道:“朱瞻圻前一次到京師的時候縱馬長街鞭笞百姓大鬧英國公府,貨真價實一個被寵壞的纨绔王子,這一回倒是縮在漢王公館不曾出來,我還想這變化是怎麽來的,原來不單單是被關了兩年老實了,而且還有大哥臨終囑咐的那番作用。林沙,你這一回做得很好,這條線能夠重新建起來,異日有事就能立于不敗之地。”
“都是大人的信任和栽培。”
一身錦衣衛校尉官服的林沙習慣性地伸手去撥耳旁鬓發,可才伸出手方才想起今天自己戴的是縷金額交腳幞頭,并無絲毫發梢流露在外,這才讪讪收回了手。見袁方隻顧着攢眉沉思,根本不曾注意到自己,她不禁暗暗自嘲。
袁方看中的不過是她的心志和手段,又怎會注意其他?
仿佛沒有聽到林沙剛剛的那句自謙,重新擡起頭的袁方便囑咐道:“百官不預藩王之事,錦衣衛雖然不同于尋常官員,但你也要把握分寸,決不可洩露出咱們正密切注意這條線。永平公主如今沒了富陽侯,卻并沒有一味心灰意冷,自打朱瞻圻抵達京師就常常前去探望,你牢牢盯住她,别讓她發瘋。不過你畢竟曾經是她的人,得留心别讓她認出了你。”
盡管最後一句隻是刻闆的囑咐,但聽在林沙耳中卻覺得極其欣喜,當下連忙答應不疊。又禀報了幾句公事,看袁方無話交待,她便躬身告退,才到門口處就又聽到了一句話。
“以後你若有事要禀報,最好少來這裏。雖說這家裏上上下下的人都是我從開封帶出來的,都是了無牽挂之輩,不怕被人收買,周圍幾家住的北鎮撫司軍官也都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但畢竟人心隔肚皮,你一個女人若是被人盯上了就是大麻煩。你是這一條線上最重要的一個人,不管去那裏都必須帶上我給你的那幾個人随身護衛,明白麽?”
“是,屬下明白。”
看見林沙轉身笑吟吟地行禮,這才出了門,袁方不禁啞然失笑。雖說當初隻是聽張越所言一時起意,但如今用得順手了,卻覺得這個丫頭很是不凡。據他派過去的那些人傳回來的訊息,她聰明機敏卻從不野心勃勃,心狠手辣卻又不乏女人的狡黠,倒是天生的諜探材料。唯一可惜的是她是女子,否則若是想個辦法讓其逐步升遷,日後在新君登基之後興許還可能接了他的位子。隻是,沐甯被調到東廠了,而且那家夥和他的年紀也差不離。
“可惜了。”
搖搖頭的袁方在書房裏又寫了一封信,封好信函後出去找來了一個心腹家人,令其送往南京,這才回到上房換了一身衣服。由于這天的天氣實在太糟糕,他在袍子外頭又加了一件油衣,然後才在外頭披上了金針蓑,帶着兩個随從出門上馬直奔錦衣衛衙門。
盡管此時已經是傍晚,别的官府都已經散衙,但錦衣衛辦案從來都是沒個白天黑夜,因此也就沒有那麽嚴格的時間,這會兒還有好些身穿雨衣的人進出衙門。他剛剛在大門口跳下馬,門前一個當值校尉就一陣風似的沖了過來。
“大人,您怎麽才回來,卑職都打發人去您家中找了!”見袁方一愣神,他便氣急敗壞地說,“今兒個皇上下旨申斥了刑部尚書吳中和禮部尚書呂震,又罷了兵部尚書方賓的官,這會兒劉千戶剛剛帶人把戶部尚書夏原吉和大理丞鄒師顔還有内閣杜學士一起下了獄。這北鎮撫司刑獄向來都是您親自過問的,您趕緊過去看看吧,恐怕宮裏皇上也正在找您!”
即使不知不覺已經當了六年的錦衣衛指揮使,這城府分寸曆練得滴水不漏,可當聽到這一消息的時候,袁方仍是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下獄的看似隻有一位尚書一位閣臣和一個大理丞,但還有一個尚書罷官,另兩個看上去岌岌可危!這些年下在北鎮撫司诏獄的朝廷官員越來越多,他雖說不能讓家屬探視,卻也吩咐能照應的地方多加照應,無論是文房四寶還是書籍都盡量滿足了,就是四季衣物和飲食也不曾薄待,可對于激增的犯人數量卻束手無策。
那畢竟是欽命捕拿的犯人,這次也是一樣,可是……
這裏頭爲什麽偏偏還夾着張越的老嶽父?杜桢上一回下錦衣衛獄時,皇帝的怒火也還有限,再加上張越又從中轉圜,他婉轉設法,最後方才平安脫困,但這第二回進去就難說了。錦衣衛诏獄可不是好玩的,庾死其中的人多了,東宮的楊溥還不是至今仍舊關着?
且不提袁方是揣着何種心思急急忙忙趕去北鎮撫司诏獄,就說張越在得到這種五雷轟頂的消息之後,也着實是半晌沒有回過神。畢竟,那不但是他的嶽父,還是他的恩師!然而,在弄不清乾清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麽的情況下,他實在是沒了主意,因此煩躁地來回踱了幾步,旋即漸漸冷靜了下來。
這時候,萬世節見武庫司的一群屬官都去打聽方賓的情形,連忙上前對張越說:“要我說,必定是爲了北征。方尚書一直都不贊同皇上親征,這一次四位尚書齊齊被召了過去,肯定是商議此事。至于觸怒皇上的原因就很簡單了,他們說的勸谏理由皇上不樂意聽,至于杜學士肯定也是遭了池魚之殃,皇上一怒之下就一并發作了。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罪名,你還是先去你嶽母家報個信,老人家畢竟需要安撫,然後回去和你家媳婦商量商量再說。”
“那今天晚上我和你換一換,我先走了!老萬,拜托你了!”
回憶起乾清宮時朱棣的那種态度,張越頓時覺得萬世節說的有道理,當下也不矯情,便把今夜當值的事情交托給了萬世節,旋即匆匆出了門。他出來時朝正堂掃了一眼,卻發現兩位侍郎都已經不見了。而兵部衙門大院裏頭這會兒已經亂了,雖說仍然是大雨不止,但不少人根本顧不得這些,光着頭各自串門,到處都傳來了毫不掩飾的議論聲。
“十幾年大權獨攬,這一回說罷官就罷官,方尚書大概自己也想不到!”
“要說皇上對方尚書已經很優容了,别看方尚書今天出去時穿的是半舊不新的繭綢料子,其實……啧啧,他家的宅子倒是禦賜的,但家具擺設用度,那竟是比勳貴還奢侈!”
“方尚書占據了兵部正堂的位子整整十二年,這一回掉下怕不是起不來了。”
“誰說不是呢,他就算賴着不想下,可還那兩位侍郎大人可是等得不耐煩了。他那些短處揭哪一樁不是揭,就說咱們,往日還不是看在那是天子信臣的份上?”
即使張越不去刻意聽,這些牆倒衆人推的亂七八糟聲音也紛紛鑽入了他的耳朵,讓他愈發心煩意亂。出門上馬,見幾個随從迎了上來,他便沖着胡七使了個眼色,見其心領神會上馬先行離去,他方才便上馬直奔杜家。然而,等到拐進那條冷清的巷子,眼尖的他陡然看到十幾個身着雨衣的錦衣衛,一顆心登時提到了嗓子眼。
見錦衣衛并沒有攔阻自己,他索性把心一橫,風馳電掣地從他們身邊馳了過去,到杜家門前時,他堪堪跳下馬,側裏卻傳來了一個招呼聲。
“哎喲,是小張大人!”
陸豐身上卻是罩着一件寬大的油氈雨衣,他緩步上前,看張越臉色不好便笑道:“放心,咱家不是來做抄家籍沒那些勾當的。袁方今兒個不在禦前,所以就是我得了差事。杜學士先頭說有幾份奏折要呈送皇上,所以皇上讓咱家來取呢。不過咱家可得提醒你,這次不同上回,雖說那是你的嶽父,但該取舍的時候你可得取舍,聽其自然,頂多關幾年罷了!”
撂下這句話之後,陸豐便随随便便拱了拱手,随即帶着一群人揚長而去。眼看這幅光景,張越面色一陰,旋即帶着幾個随從也進了門。
頂多關幾年罷了?那既是他的嶽父,也是他的恩師,要是連這等情分也要不聞不問,他以後還不如改名叫鼠輩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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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