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早料到裘氏必然不會拒絕,但得到了這樣一個答複,顧氏仍是放下了一樁心事。張超張起定下的都是功臣世家千金,其一是因爲兩人都是武職,其二則是因爲張攸前程正好, 這自然是門當戶對。然而,在杜孟兩家之中選擇了杜家,她卻完全不是看中杜家有什麽背景家世,而是因爲杜桢是張越的恩師,而且那位恩師的人品學問乃是一等一的。
見裘氏将目光投了過來,杜绾亦是瞧着自己, 張越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很早就知道家裏在安排他的婚事, 非孟即杜。和杜绾桃花林初見,孟家詩會上再見,再之後就是下山東一路同行和青州那段難忘的經曆。她冰雪聰明,骨子裏卻透出一股讓人感佩的剛強不折,相處那麽久,她幫了他無數大忙,從來沒有二話,從來就不曾猶疑。
他對她确實頗有好感,正是因爲如此,他當初才會送了泥金扇,前一次回京苦求祖母,亦是說婚事仍在孟杜兩家之中取舍。其實那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以祖母的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在孟家和杜家之間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
現如今,孟賢已經出了大牢,他的恩師杜桢卻仍在錦衣衛诏獄之中吉兇未蔔,他不想眼睜睜看着恩師像楊溥那樣,雖性命無憂卻被關上十幾年。朱棣先前說過讓他不要管杜桢的事, 但當此這談婚論嫁之時,若是能求見皇帝,興許能讓對方記起杜桢的諸般好處。
可是,他決定接受,杜绾願意麽?她對他有意麽?
然而,還不等他開口,顧氏就輕輕掙脫了他和張赳,旋即開口向杜绾說道:“绾姑娘,如今天色還早,你可願意陪着我走幾步?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杜绾本就心亂如麻,此時顧氏開口邀約,她連忙答應了,又上前去攙扶着顧氏的胳膊。這時候,顧氏又轉過頭來吩咐說:“赳哥兒下午還要讀書,先回去好好預備着。越哥兒陪着你師母說話,隻可惜如今還不到桂花開的時候,否則這滿園桂花飄香卻也惬意。”
見杜绾扶着顧氏往前行去,張越實在不知道老祖母有什麽話要對她說,心中着實不安。待回過神的時候,張赳已經走得沒了影子,隻剩下裘氏滿面慈和地瞧着自己。想到昔日第一次見到這位師母時,對方亦是親切和藹絲毫沒有芥蒂,之後待他仿佛子侄一般,他連忙走上前去,滿面愧疚地說:“師母,當初從山東回京的時候,我沒能和绾妹一同去濟南府……”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居然還記着。”裘氏笑着打斷了張越的話,随即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往另一個方向慢行,口中又說道,“绾兒把那些事情都和我說了,孟家太太那時候重病,你們兩家是親戚,你總不能撇下她隻顧着我,老爺若是在也會贊同你的做法。绾兒少時經曆了那些事,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性子稍嫌剛強了些,但關鍵時刻卻是好倚靠。”
說到這兒,裘氏頓了一頓,忽然又搖了搖頭:“都是我當初縱容太過,她在女紅廚藝上頭沒用什麽心思,嫁人之前少不得要好好彌補彌補。隻不過,我知道你應該不至于計較這些才對。”
張越被裘氏一番話說得頗有些狼狽,旋即咬咬牙問道:“師母,绾妹确實是難得的好女子,我也一向敬愛她的剛強不折,隻是今天祖母忽然提親……她是否真的願意?”
“你怎會擔心這個?”
此時一陣風恰好吹來,裘氏戴着銀絲髻,隻有額發被吹亂了些許。她啞然失笑地将幾縷亂發撥開,這才語重心長地說:“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爲人父母,誰不想爲子女尋到最好的人家?況且绾兒和你相處的時間也不少,彼此知根知底。你大約不知道,你會試殿試的文章,還有你刊印的那篇小集子,她都通讀過。她對你自然是留心的,隻女兒家面皮薄,怎會輕易表露出來?”
七月的桂花樹蔥翠碧綠,隻是尚未到桂花盛開的季節,枝頭上很難覓見馨黃色的星星點點。裘氏随手将一根稍長的樹枝撥開,一回頭看見張越滿臉驚訝,她又笑道:“元節,我和你先生隻有她這麽一個女兒,一直想要托付一個穩妥人,希望你以後好好待她。你的人品學問我都信得過,就算你先生知道了,也必定贊同這樁婚事。”
若是孟賢當初還在任的時候,這喪妻算得上頭等喪事,必然會有無數同僚好友前來吊唁。然而,他如今自己也是剛剛脫了囹圄之災,昔日同僚大多都是打發家中人送十兩銀子算數,嘴臉更差的則是索性裝作不知道這麽一回事。
保定侯孟瑛聞聽弟媳過世,雖說爲之掬了一把同情之淚,但他自從入夏以後就身子不好休養在家,這喪儀之事就吩咐呂夫人和媳婦張晴出面,自己并沒有前去幫忙。襲爵的功臣大多惱了孟賢此次做事過分,雖不曾少了赙儀,但多數都沒有親自登門。王夫人身懷六甲,顧氏年紀大了,兩邊張府合在一塊,由張超和張赳一同登門送了百兩赙儀。文官們和孟賢沒有交情,自然更不會來,隻有杜绾帶着兩個家人上門吊唁,送了二十兩赙儀。就連曾經頗爲看重孟賢的趙王朱高燧,因擔心觸怒朱棣,也不過是打發王府總管送來了二百兩銀子。
于是,孟家諾大的宅子雖說有保定侯府派人幫忙維持,但卻赫然是門前冷落車馬稀,那兩隻慘白的燈籠挂在門樓上,恰是凄凄慘慘戚戚,流露出無限悲涼來。
因如今吳夫人尚未下葬,孟家兒女自然每日去靈堂哭靈。乍然遭逢如此巨變,别說下人們凄惶不安,就是他們也大多六神無主,孟韬孟繁這兩個往日好說笑玩樂的也都變得沉默寡言。即便平日不懂事,如今瞧着母親的喪事辦得冷冷清清,縱使是傻子也能看出是怎麽回事。至于幾個年紀還小的兒女如今也老老實實,老幺孟柏曾經因爲守靈太苦向孟賢撒了一次嬌,換來的卻是一個大巴掌,于是其他人都是噤若寒蟬,再不敢有任何怠慢。
跪在最底下的梁姨娘随衆哭了無數次,眼下早就沒了眼淚,不過是幹嚎兩聲,心裏頭都各自打着小算盤。孟家也算得上是大族,這偏妾扶正自然是絕沒有指望,孟賢如今不過四十出頭,少不得要續弦,到時候若是娶進一個厲害的繼室來,隻怕她這個隻生養了一個女兒的妾日子更不好過!想到這裏,她那哭聲中不禁帶了幾分真正的悲戚,卻是在哭自個兒。
這一日乃是三七,哭靈之後卻有客人來吊祭。吊祭之後,孟賢在孟府花廳内見了這位意料之外的客人,上下端詳了一番之後,他的口氣頓時變得異常譏诮:“二弟既然有事情要吩咐,怎麽就不肯移尊到這兒來說?莫非是認爲我如今就是蛇蠍猛獸,一旦沾了邊就有礙他這個保定侯的前程?如今已經是你大伯母的三七了,張家倒還派了張超張起過來吊唁,俊哥兒你卻還是頭一回來。啧啧,人說遠親不如近鄰,我看這近親也不過如此!”
“我之前受都督府差遣往宣府去了一趟,如今剛剛回來就趕來了,大伯父若是責備我不知理,我也無話可說。”二十出頭的孟俊在都督府曆練了将近兩年,如今已經頗有些沉穩相,随即又說道,“父親并沒有什麽吩咐讓我轉達,他隻是說,先頭孟家雖說已經分家,但南京那兒還有幾處地産不曾處置,如今大伯母新喪需要用錢,所以他讓我送田契來。”
孟賢嗤笑一聲,冷冷反諷道:“我如今丢官去職,你爹卻忽然這麽好心,大約是想劃清界限以免日後被我連累吧?很好,田契你留下,這原本就是我該得的。”
今天登門之前,孟俊就已經有了看冷臉的心理準備,此時聞聽此語也不奇怪。正當他想要告辭離去的時候,卻聽到花廳外傳來了一個聲音。
“老爺,張家三少爺登門吊唁了。”
一聽到這話,花廳中的孟賢愣了一愣,随即淡淡地笑了笑,語帶雙關地說:“張越倒是有心,還知道來見夫人最後一面,不像别人那樣避而不登門,做事情總算是有始有終。”他頓了一頓,旋即沉聲吩咐道,“告訴三少爺五少爺,讓他們好生接待,我哀毀過甚,就不去見他了。”
打發走了外頭的小厮,他便離座而起,在書房中來來回回踱了幾步,扭頭看見孟俊臉上變幻不定,他遂背手走上前去:“俊哥兒還不回去?”
這就是分明下逐客令了,孟俊原就打算走,此時也不再多留,遂起身長揖告辭。出了花廳從甬道到靈堂,他特意叫來一個小厮,得知張越正在吊唁,便有意等了片刻。不多時,他就看到張越出了靈堂,連忙快步走了上去。
“三弟!”
“大姐夫?”
張越今日來事先禀告過祖母顧氏,因之前張超張赳已經送過赙儀,他也就隻是上了一炷清香聊表心意,結果發現孟韬孟繁仿佛一下子長大了許多。但他沒想到的是,今日乃是吳夫人三七之日,原本也該是大七吊祭的時節,但他剛剛抵達孟府門外時卻幾乎沒看到人,靈堂中也隻有孟家子女,這喪事可謂是辦得冷冷清清。此時看到孟俊,他方才想到這次還多虧了保定侯府派了衆多幫手來,否則孟家上下更是難以支撐。
孟俊和張越閑聊了兩句,随即便和他并肩往外走,邊走邊歎氣:“大伯父雖說放了出來,但先頭有旨意說谪充宣府爲辦事官,隻如今他要爲大伯母服喪一年,大約暫時不會上任。看到如今這情形,我這心裏還真是不好受。對了,我娘和你大姐念叨過你幾回了,索性到保定侯府去坐坐?我正好有事和你說。”
張越略一思忖,随即打發跟自己出來的連生回家裏報信,出了孟府便和孟俊一同上馬往保定侯府馳去。想到剛剛在孟家幾個熟識下人口中聽到的那些話,看到那冷冷清清的模樣,他不禁生出了世态炎涼的感覺。
赫赫功臣之家,一旦開罪了人到頭來也不過如此光景。
按照禮制,保定侯一家應爲吳夫人服小功五月,然而,這畢竟不同于丁憂之制,因此保定侯府也不曾閉門謝客,門前的廊坊胡同車水馬龍頗爲熱鬧,東西角門也有不少人進進出出。張越和孟俊在東角門一下馬,立刻就有門房迎上來,剛剛進門的兩人亦是回過身,認出是孟俊便出門見禮言笑盈盈,觑着張越身份,又問了好些話。
因有一個張越在,孟俊着實沒功夫和父親招攬的這幾個文人磨嘴皮子,敷衍了幾句便拽着張越進門。直到過了垂花門,他這才放慢了腳步,又解釋道:“也不知道是誰撺掇的,竟是讓爹養了這麽幾個人,又不會打仗又不懂軍務,成天圍着拍馬屁而已,瞧着就心煩!”
說到這兒,他忽然詞鋒一轉道:“之前我聽你大姐說,老太太曾經命人将禦賜的蜜桃送了一簍給杜家,之後兩家也常常往來,可是老太太屬意了杜家小姐?你既然回來了,這婚事可是定了?”
“确實如此。”張越聽到孟俊詢問,就索性直截了當地說,“祖母昨日已經向師母正式提過了,這兩日大約兩家就會交換庚帖。隻不過,婚事定下之前,我還想設法面見皇上一次。杜先生教導我這麽多年,如今雖說性命無憂,但錦衣衛诏獄終究不是好地方。倘若皇上能夠體恤杜先生當日之舉乃是一片公心,那就是最好了。”
“你居然要爲了此事求懇皇上?你還想借此從錦衣衛诏獄撈出你那位老師?”
孟俊頓時吓了一跳,盯着張越看了許久,他不禁苦笑道:“皇上平日雄武峻烈不苟言笑,奏對稍有失誤就是呵斥,縱使是文武高官也往往不敢輕易面聖,你居然敢爲了杜大人去求懇……話說你真以爲皇上是那麽好見的?除非大朝,否則五品以下官幾乎是終年不得天顔,就是五品以上官,除了六部尚書和内閣那幾位學士之外,也幾乎都隻有等召見的份。”
張越一攤手老老實實地道:“這錦衣衛偵伺百官,爲了婚事我家和杜家這些天頻頻往來,就是英國公府也驚動了,皇上自然會知道。求見不得便等召見,隻希望皇上能給我這個機會。”
“你還真是算得深遠!”
即使是孟俊,這下子仍是給氣樂了——竟然把偵緝百官的錦衣衛都算計上了,他這個小舅子怎麽如此膽大?想到孟賢之前那種含含糊糊的态度,盡管他知道此時不該說,仍是不免問了一句:“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你自己呢?說一句不敢讓你大姐聽到的話,當初我和她初次相見,我是真的一見鍾情,還患得患失了一陣子。否則我就算按照父母之命娶了她,少不得也要三妻四妾……你和杜小姐曾經相處過好一陣子,可是真的喜歡她?”
“大姐夫既然都說自己當年是患得患失,我如今還不是一樣?”
PS:改了四遍,寫了超過八個小時,不管大家滿不滿意,反正我自己看着通過了。書評區掐得厲害,有些很有道理,有些純屬個人偏見。關于張晴幫忙看人的事,可以參考一零五章最後一句,她并沒有隻挑孟家的人。關于張越的心意,參考前頭“說祖母”那一章,參考小張當初對大哥張超說的那些話。尤其是那什麽爛橙之類的說法,太過分了……可以這麽說,杜孟我都很喜歡,家世不同,于是各有不同的性格觀點看法。
最後,求幾張推薦票吧,聽說月底有雙倍月票,不知是否真的,大家不妨留着月票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