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農工商,朝士最貴,商賈最富,反而是夾在當中的農工地位尴尬。雖說上下五千年來,重農素來是曆朝曆代的根本, 但農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縱使再勤勉,能得一個小康就不錯了,根本比不上商人的豪富朝士的尊貴。而百工的地位則是比農人還要不如,在大明的賦役黃冊上,一旦被編入匠戶, 則子子孫孫都是匠戶,這身份幾乎永遠無法除去。
劉達倒不是匠戶出身,卻因緣巧合拜在了一位手藝精湛通曉衆多技藝的工匠門下。他天性聰明, 年紀輕輕就在繼承之外又有創新,年方三十便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然而,他不合因爲瑣事得罪了當地鄉紳,結果那鄉紳買通官府,幾乎害得他丢了性命。難以在家鄉存身,他借着永樂初年的遷徙大潮,背井離鄉從廣西到閩東到湖北,又從湖北遷到了山東。然而,帶着鄉民修了一條水渠,他又因爲出言不遜得罪了人,一瘸了腿就差點再次沒了落腳的地方。
有了這樣的經曆,又在高山屯一住十年,劉達的性子已經沒了初出茅廬時那種莽撞和銳氣。可即便棱角都被磨光了,他始終不甘留在這種小地方蹉跎一輩子。今天遠遠看了一回殺人,晚間他終究按捺不住,遂徑直來尋張越。
此時此刻,面對劉達那張異常誠懇的臉, 張越思忖片刻就笑道:“來,進屋說話。”
住過隻有茅草蓋頂的土房子,住過山上的石頭屋子,甚至還住過知府衙門的軒昂瓦房,這會兒跟着張越進了正屋,劉達倒覺得這驿站公館的屋子頗有些寒酸。看見常常跟在張越身邊寸步不離的連生連虎兄弟在炕上呼呼大睡,還發出了陣陣鼾聲,他不禁愣了一愣,心想張越對身邊人倒是一向縱容。
拄着拐杖轉過身,他發現張越親自打起了裏屋那道簾子在那等着,連忙緊趕兩步,頗有些受寵若驚。進了屋看見裏間陳設,他更覺得詫異了。
“大人隻要發一句話,别說知府衙門,青州城有的是富戶願意騰房子,可您偏要住在這驿站。恕我說一句實話,即便大人不在意這些,卻也得考慮别人。那位陸公公在宮中肯定也算有頭有臉的,到外頭少不得想撈油水,大人一定要住在這驿站,豈不是擋人财路?”
情知劉達乃是好心提醒,但這事情張越自有章程,卻不好現在就對他明說。他自然知道抵達青州不過三天,陸豐就已經上竄下跳做了不少事情見了不少本地富戶——這些人有關說人情的,有想要送美人入宮的,還有攀關系求富貴的……總之是應有盡有。
“這事情我心裏有數。倒是你真願意抛下這兒跟我回北京?我自然需要你這樣的人幫忙,隻不過有些話我不得不說在前頭。雖說英國公乃是我的本家伯父,但畢竟隔着一層,經此一事之後,我回京之後的官職差遣也沒個準,你跟着我可得預備好吃苦頭。葉落歸根,你也一把年紀了,若是真想回家鄉,我也可以助你些盤纏,讓人送你回去。”
劉達看見這屋子裏隻有書桌後那一張椅子,此外就隻有牆邊上的那張床,原本還有些猶豫,直到張越擡手相讓,他方才不太自然地在唯一一張椅子上坐下。直到張越閑适地徑直坐在了床上,他方才想起這位小張大人當初在高山屯那位張裏老家中也是不挑不揀,這才釋然。隻他心中還有些忐忑,不知道張越是否會答應,等聽到那番話,他頓感心情激蕩了起來。
“要說葉落歸根,我自然也想回去。但我當初是被人趕出來的,那是鄉間大戶,我回去也沒多大意思,再說我家鄉的親人也早就死光了,孤身一人未必就比如今強。大人剛剛說吃苦頭,我這輩子什麽苦都吃過,什麽冷眼都受過,哪裏還在乎這些。再者,不是我說恭維話,您如今這深有把握的樣子,怎麽也不像是憂心前途。”
情知劉達說這話就是下定了決心,張越也就不說别的推托話,索性一口答應了下來:“既然如此,回頭我讓人去你那裏收拾,到時候我回京的時候少不得捎帶上你。”
等的就是這麽一句話!
劉達心裏一跳,随即便笑呵呵地說:“小的雖說在外頭飄泊了大半輩子,但從來都沒到帝都去見識過,想不到一把年紀了還能有這福分。不過,蒙大人收留,小的也有些話想說。大人出身名門,落地就不愁吃穿不愁銀錢,但有道是錢多不紮手,單單靠着家裏的底子,終究難防萬一。雖說當官的瞧不起商人,都說生财乃是小道,但人在世上,什麽時候不要花錢?”
剛剛說話的這會兒,外間連生連虎的鼾聲毫無阻隔地穿過那一層薄薄的竹簾子傳了進來,屋子裏兩人倒也渾然沒在意。此時,角落燈台上的油燈忽然噼啪一聲發出了爆響,火苗忽上忽下跳動了了兩下,仿佛是被劉達這番話給驚擾了一般。張越不料想劉達竟在自己答應了之後立刻改了稱呼,又說了這麽一番話,詫異之外便生出了激賞之心。
權貴人家雖說少不了涉足一些商事,但素來對這些極其鄙薄。杜桢是典型的士人,輕财不重利,根本不會在意什麽銀錢;自己家裏的祖母手握田契無數,雖然也在北京辦了幾家鋪子,但與其說是貼補家用,還不如說是給家裏閑置的下人尋事情做;即使是他那位暗地裏應該經營了一些産業的父親,也從來都是囑咐他注重正業,不要堕入歪門邪道。
這明初乃是亂世剛剛大治的當口,大戶人家注重的都是田産,對于經商緻富都是嗤之以鼻。由于行的是開中法,後世一手遮天的鹽商連個影子都沒有;江浙一帶也都是小作坊似的小商家;晉商徽商秦商閩商等等都還不顯山不露水……畢竟,富甲天下的沈萬三都死了,有幾個活膩的商人敢露富?若張越從前表露出對金錢的興趣,被斥之爲不務正業還是輕的。
畢竟,如今之世和中明晚明時隻顧着發家緻富的風氣完全不同。
見張越沉思不語,劉達誤以爲這話不曾打動對方,頓時有幾分心急:“大人家裏的狀況小的也聽說過一些,雖說您如今已經步入仕途,将來平步青雲自不用說,但朝廷的俸祿終究有限,将來若是分家,那些田産每年的出産又有多少,大人又能有幾分家族餘蔭?小的并不是鼓動大人把心思放在這一頭,隻是希望大人能夠收幾房可靠的家人,好好經營一些産業。”
他一面說一面站起身,拄着拐杖走到張越跟前,認認真真地說:“大人可看過小的當初那張熬糖的方子?市面上貨賣的糖有數種,不過是黑糖紅糖冰糖,因其顔色純度不同,價格相差何止十倍。如今不論是上用,還是京城權貴豪富人家,所用的糖雖名爲白糖,其實還是紅沙糖,色澤偏黃。其實這張方子并不是古方,是小的當初在閩東熬糖的時候因緣巧合方才發現的。此法能熬出五等糖,最上等的潔白如霜,沒有一絲雜質。”
這年頭的鹽乃是專賣,但糖卻并非如此,貧苦的百姓甚至從來不用這麽一味佐料。然而,這天下畢竟殷實人家不少,兩京之中大富大貴的更不在少數,此外更有藩王宗室,難免有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的習慣。因此,張越仔仔細細聽完,就明白這其中有多少價值。
“此法雖好,但一旦開始制作發賣,焉知不會被别人學了去?”張越從來就不是對錢财無動于衷的人,隻不過他不會造玻璃肥皂鏡子之類的物事,隻好一直把這種心思埋在心裏,此時卻來了興緻,“紙裏包不住火,就算再好的秘方,一年半載也必得洩露了出去。但隻要搶得一年先機将招牌打出去,讓京城的貴人乃至于皇族牢牢記住了,以後占住了大半市場之後,就可以大大方方把配方賣出去。”
“大人倒是想得深遠。”見張越一番話直接說在了點子上,劉達隻覺得心中異常振奮,更覺得自己的苦心沒有白費:“熬糖需得用甘蔗,閩廣之地荒地極多,這甘蔗不像其他作物,種下之後略微施肥就再也不用去管,自長自大,收獲常年不絕,無論水旱都不要緊,價值極賤。閩廣熬糖的作坊無數,但多半都是小打小鬧而已。”
張越此時已經完全心動,但仍不免問道:“閩廣遠在南邊,你剛剛還說要和我回京?”
劉達這才嘿嘿笑道:“小的隻是不樂意在山東再呆下去,可若是現在跟着大人回京,豈不是一個正宗吃閑飯的?别看小的這腿腳不便,撐着拐杖還是健步如飛!大人可以挑幾個可靠的家人,也好管着本錢。此外喜兒那個丫頭我趕都趕不走,她爺爺放出話來不要她這個孫女,我又不好趕她走,索性讓她和我一塊南下。”
這番安排自然是妥貼周到絲毫不差,然而張越卻犯了難——他到哪裏去尋可靠的家人?胡七四個是被袁方當成候補錦衣衛培養的,派他們去做這種事實在是可惜了。而其他人都是張家世仆,少了任何一個他回去如何向祖母顧氏交待?彭十三就更不用說了,那是英國公府的人。思來想去,他隻得決定到時候讓劉達先下江南,到父親張倬那兒打秋風要人。
由于天氣炎熱再加上一閉眼睛仍是那血淋淋的一幕,這一晚張越徹夜難眠,直到天明也絲毫沒有睡意。一大早起來用冰冷的井水擦了一把臉和身子,還不等用早飯,他就得到了一個讓人意外的消息。
那幾個曾經被他以内應之名放了一條生路的漢子,如今正在青州府衙鬧着要見他。
PS:忽然想起真的穿越了該咋辦……俺實在是懷疑我們回去有幾個人能真正搗騰發明的,哎,大多數都是紙上談兵的秀才,而且面對的還是一整個時代,當然,我這個女人要穿越就更倒黴了。和古人談戀愛,傾倒王孫公子?呸,我可以斷定俺自個就一個死字,所以啊,我寫不好穿越女主書,隻能直接架空女主,因爲無法代入……
嗯,繼續求推薦票月票啦,本月名次好凄慘啊,雖然不求一定要咋的,總得再多幾張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