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今兒個要見父親朱高煦碰了個釘子,壽光王朱瞻圻的臉上卻滿是笑容——更确切地說,那仿佛是興奮的紅光。那根從不離手的鞭子這會兒正拿在一個随從手中,而他則是笑容可鞠地和長兄朱瞻坦說着話兒, 隻那口氣卻有些不善。
見長兄面沉如水,想起這漢王府乃是别人的地頭,朱瞻圻也不敢過分嚣張,畢竟,上次腮幫子上那兩下他現在想起來還是火辣辣的,自然不認爲朱瞻坦便是一味的好欺。此時, 随手理了理腰間的蝴蝶雙鳳五彩縧子,他便笑吟吟地打了個躬,旋即就志得意滿地出了門去。然而,沒走幾步,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朱瞻坦的聲音。
“小張知縣可在?”
聽了這小張知縣四個字,朱瞻圻頓時呆若木雞。那天在青州府衙内他就記住了張越,回頭被人押回王府之後,他少不得派人出去打聽,待得知那結果後差點氣了個倒仰。若是别人也就罷了,他怎會想到,那莫名挨的朱瞻坦兩下大巴掌居然也是拜舊日仇人所賜?
因爲當初那一頓結結實實的廷杖,他在床上養息了大半年方才下地,落下了老大笑柄。他沒法找張輔的麻煩,待聽說朱棣賞賜了好些東西給張越,又得知個中緣故,自是恨上了張越。爲了心頭這點火氣,他在暗中很是謀劃了一番,誰知卻是不了了之。
可這一回他分明是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張越除非是神仙, 否則怎麽可能安然無恙!
僵硬着脖子扭過頭去,朱瞻圻恰看到門房的那一層藍色棉簾被一個門子高高打起, 旋即便是一個身穿蘇合青色半袖披風的少年走了出來,那模樣就是化成了灰他也能認得。見那人向朱瞻坦深深躬身行禮,見朱瞻坦笑吟吟地把人攙扶了起來,見兩邊把臂言歡熟不拘禮,他幾乎是連肺都要氣炸了。
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子,又不是張輔的親生兒子,爲什麽人人都高看他一眼?
強自按捺上去尋釁的沖動,朱瞻圻惡狠狠地盯着張越,直到确定自己絕不會忘記着張可惡的臉,這才回身上了馬,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鞭子抽在馬股上。就在他縱馬疾馳而去,其他護衛忙着套車騎馬上去追趕的時候,門裏正和張越說話的朱瞻坦仿佛不經意地朝這邊瞥了一眼。
“二弟打小暴躁易怒,那根馬鞭更是片刻不離手,我也不知道教訓過他多少回,可惜他就是不聽。之前那一次若非有元節攔阻,還不知道他要惹出怎樣的禍事來。”朱瞻坦此時直呼張越的表字,語氣愈發親切,“張公公昨兒個命人捎來了信,說是皇上欽點了你來查父王遇刺一事。英國公昔日年少英武,你如今也是少年英才,此次我可就指望你了!”
人家一頂頂高帽子送了過來,張越雖不好不收,但仍是謙遜了幾句。瞧見旁邊停着轎子,又發覺朱瞻坦的面色很不好,仿佛渾身重量都壓在旁邊的宦官身上,他便說道:“這天冷風大,世子殿下既然體弱,漢王那邊不如派個人領我進去就行了,不敢再勞世子殿下帶路。”
“父王……”朱瞻坦此時卻露出了一絲苦笑,“既然元節都知道我這多災多難的身子,我也沒什麽好隐瞞的。若是能夠直接讓人帶你去見父王,我又何必特地到門口來迎你?父王雖說有太醫院的那些禦醫竭力救治,但他重傷之後成日飲酒不遵醫囑,又有王妃在内……那群禦醫也是束手無策,昨天我前去規勸,結果父王盛怒之下險些拔劍砍我。這當口你去見他,隻怕是……那一日父王遇刺時,我亦是在場,你如有話問我也是一樣。”
盡管上一次見漢王被對方那種瘋狂的舉動給吓了一跳,張越也着實不想與兇名遠播的朱高煦打交道,此時朱瞻坦的話更好似全都在爲他着想,但一想到剛剛來路上那驚鴻一箭,還有那一方神秘的白絹,他不得不加倍警惕。
“我聽說當日刺客被當場剁成肉醬,屍體也被拖出去喂狗,這一頭線索已斷,不知道世子殿下可否讓我見一見那一日随行的護衛?”
“這個不難。”朱瞻坦微微一笑,随即便招來人安排,可一回頭瞧見自己竟是和張越在門房前說話,他不禁自失地拍了拍額頭,“看我這記性,自己站在風地裏也就罷了,居然忘了請你進去。來人,把轎子擡過來!”
朱瞻坦這大轎平日隻在王府中使用,乃是八人擡的尖頂暖轎,裏頭設有兩座,中間還有一張桌子,桌下擺着燒銀霜炭的暖爐,一掀簾便有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卻别無煙火氣息。張越拗不過朱瞻坦盛情,隻得待朱瞻坦進去之後,也随着彎腰進去坐了,後頭又跟進來一個年輕宦官站着伺候。且聽一聲起轎,那轎子被人擡了起來,雖行路微有搖晃,内中桌子上的茶盞中竟是連水都不曾晃出半點。
“其實我早就勸過父王,既然就藩樂安,便不要老是往青州府跑,免得觸怒了皇爺爺,但他卻從來不聽。當日行刺正是在青州的王府,我陪着父王剛剛從前院到了中庭正堂,留守的總管就帶了下人出來迎接。因都是多年的下人,父王和我也就沒怎麽防備,誰知道那些仆役中有一人暴起突襲,使的乃是一柄又薄又短的緬刀。若是平時,那人就有天大的本事也傷不了父王,卻不想此人卑劣至極,行刺的同時還扔出了一把石灰,父王雙眼迷離,這才吃他一刀刺中肩頭,但即便如此,父王仍是一拳要了他的命。”
說起那段險情的時候,朱瞻坦面上一陣青一陣白,仿佛那驚險一幕此時仍在眼前。直到發現張越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他這才歎了一口氣:“事後那天在場的所有仆役都被父王一怒誅殺殆盡,随行護衛原本也是死罪難逃,但他們畢竟是精心挑選出來的勇士,所以父王便饒了他們死罪,各杖八十,我之後代父王草拟奏折時也替他們求了情。否則,皇爺爺盛怒之下不但要幾十顆人頭落地,就是他們的妻兒家屬亦是難逃一死。”
雖則杖八十乃是嚴刑,但這些護衛失職本是死罪,這已經算是法外開恩,而聽說過漢王殘暴名聲的張越得知朱高煦在暴怒之下還能饒過麾下性命,此時哪裏還會将其當作自大莽夫看待,早先根深蒂固的認識也漸漸有了變化。
這天下果然是沒有省油的燈,朱高煦看似殘暴不仁,對于麾下護衛倒是頗有維護之心。一時間,他想起了那天史權透露的那些話,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算人者人恒算之,這一次不論是否朱高煦使了苦肉計,自己卻首先被人給下藥算計了一回!
客棧的上房之中,身子正虛弱的琥珀這時候雖合着眼,心裏卻一團亂麻,無論如何也沒法入睡。十年的工夫足以讓一切發生翻天覆地的巨變,那個靖難第一武臣的名字沒有人記得了,那個顯赫的姓氏也沒有人記得了,那贊襄軍國重事的功績更沒有人記得了。所有人記得的便是那一次連累幾十萬大軍全軍覆沒的大敗,所有人切齒痛恨的便是那個喪師辱國的大将。所以,不會有人把目光投注在天涯海角的海南,沒有人還會注意丘家人。
祖父丘福雖從軍伍起家,但并非張家那樣的百年世家,初時不過是區區小卒,這戰陣厮殺刀槍無眼,受傷更是家常便飯。多虧了早年一位遊方大夫給過一張名爲千丁方的傷藥方子,祖父方才挺過了幾次必死的重傷。到受封國公之後,丘福更是讓各房的兒孫把這張方子背得滾瓜爛熟。她雖然隻是孫女,卻因爲父親膝下隻有她一個,故而撒嬌之後也悄悄記熟了。
那個髭須大漢究竟是誰?
十年了,再熟悉的面容也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再熟悉的親人也會變成陌路,如果那人隻是從丘家人手中弄到了方子,就不會用那樣的目光看他。可如果那人乃是她的至親,難道不知道擅離海南的後果?當初讓重病的她留下就已經冒了莫大的風險,如今倘若讓人知道應該在海南的丘家人出現在了山東……
“少爺,外頭天冷,早點回來……”
乍聽得這句話,琥珀頓時一驚,心想張越分明已經走了,怎會在這個時候回來?急忙睜開眼睛一看,她方才發現秋痕正伏在床沿,人竟是睡着了,口中卻在念叨着平日裏那些話。想到秋痕一心一意少有煩惱,心裏滿滿當當就隻有一個張越,她不禁歎了一口氣。
正在這時候,她忽然敏銳地聽到外頭有些微動靜。情知張越安排了好些人在外守護,她以爲是有人進來查看,立刻閉目裝睡。然而,那細碎的聲音很快消失,倒是秋痕的鼾聲和夢呓她聽得清清楚楚。于是略等了一會兒,她又睜開了眼睛,卻看見床前赫然站着一個人!
那來人亦是沒料到琥珀會在這時候睜眼,頓時呆了一呆。見琥珀下意識地捂住了嘴,他那布滿髭須的粗豪面容上亦露出了掙紮的表情,最終卻沙啞着嗓子低聲叫道:“七妹妹,是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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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