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威利在火堆旁坐了下來,在搖曳的火光照耀下揉搓着自己冰冷的雙手。他的雙眼直視着腳邊的幾塊石子,黑色的瞳孔發出似乎比火焰更炙熱的光芒。
“你覺得如何?”齊格飛問。
“如果王景胤是在誘敵,那麽他的誘敵技術實在是太差。”楊威利若有所思的說。
“誘敵個鳥!趙軍主力都在深州,定州這邊根本沒有放什麽兵馬,再說了,那些趙軍根本不知道咱們這次行動的虛實,他們一見我們漫山遍野的人,早就已經吓的腿軟尿褲子了,你看看咱們隻有一個營,卻在三天之内兵不血刃的就攻占了三座城池,北平、望都、唐縣,守軍一城比一城逃的快。”高大威猛無比的黑熊趙小寶向楊威利的方向跨了一步,喉嚨中發出低沉的聲音。
“想那麽多幹什麽,咱們再休息一會,直接殺到定州城下,包準他們望風而逃,咱們繼續兵不血刃的命下定州城。”臬捩雞一邊煮着一罐豆子,一邊兩眼放光的盯着趙小寶手裏的那塊肉幹,口水都已經滴下來了。“指揮使,咱們要是再拿下定州,回頭論功行賞,你這指揮使可就要變成兵馬使了,兄弟我們也跟着一起升,到時俺兒子就是都頭之子了。”
上次代北之戰,楊威利從都頭升到了營主,算是火速提升,連升了兩級。他那一都人,也基本上都得到了升遷賞賜。齊格飛、趙小寶、臬捩雞三人,如今也都是都隊級軍官。
“莫貪功,貪功冒進,就算真拿下了定州城,到時估計也不會有獎賞。若誤中埋伏,石敬塘以後搞不好就又成夥長兒子了。”楊威利抓了兩把頭發,又仔細的看了看腳下用石子擺的定州形勢圖。
月初之時,秦王向成德鎮下達了最後通牒,讓他們三曰之内投降秦藩。
三曰過後,成德鎮拒絕投降,并且送來一封書信痛罵了秦王一頓。随後,深州饒陽城宣布歸附秦藩,結果成德副帥之子,衙内都知兵馬使王士元率五千牙兵殺奔饒陽,猛攻饒陽,想要清理門戶。
在饒陽即将城破之時,河間要塞的秦軍出擊,河間兵馬騎兵前鋒将領朱罕率一千騎兵到達戰場,王士元不敢迎敵,率兵撤離。朱罕之率兵追擊,雙方就在饒陽城南大戰,一千秦軍騎兵對陣五千成德牙兵,朱罕所部攻擊猛烈,而王士元卻一直擔憂着秦軍主力趕到,不敢戀戰,且戰且退,結果一路敗退,伏屍三十裏,損失一千餘人馬,才退回深州。
就在這一天,秦軍向成德鎮全面進攻。
易、定、深、冀,同時遭到全線進攻,除了鎮州處于後方,暫時沒有被攻擊,可以說,秦軍的這次行動十分迅速,以及聲勢浩大。
聲勢極其浩大,在數百裏的東西戰線上,秦軍出動步騎各軍,戰兵、團結兵、鄉兵、民兵、養路兵、學兵齊上戰場,王景胤所收到的各方情報彙總起來,四州現在面臨的秦軍進犯兵力,至少達到了四十萬人。
這簡直就是不敢想象,四十萬人?
王景胤算了算,如果秦軍把河北、北平、山東幾等的所有兵馬都加起來,連那些團結兵、鄉兵、民兵、學兵、養路兵什麽的都算上,四十萬也不是沒有可能。
可李璟怎麽就突然一下子,發動這麽多的軍隊,南攻成德呢?
王景胤想不明白,這麽多軍隊,難道不要糧草?秦軍不是說缺糧草嘛,勒緊褲帶,咬緊牙關在那裏節省糧草,都省去運到渤海戰場去。怎麽這一下子這麽豪闊了?有一個贊畫參謀提出,也許秦軍是在虛張聲勢,目的是想恐吓成德鎮,迫使成德鎮投降。
一開始,王景胤也有一點相信這個說法,但随後,短短的三天時間,成德鎮四州各處已經接連傳回無數的敗訊,邊境上的守備兵馬幾乎是被秦軍摧枯拉朽,完全無人可擋的住他們的攻勢。
到第七天爲止,深州已經丢掉了饒陽和安平兩城,冀州丢掉了阜城、武邑、棗強,定州丢掉了唐縣、北平、望都,除了趙州和鎮州還好,七天時間,成德鎮已經丢失了八座城池,損失了超過五千兵馬。
秦軍騎兵有時一天就能攻破兩三座城池,這樣迅猛的攻勢,怎麽可能是虛張聲勢?
這絕不可能是虛張聲勢,而應當是秦軍一年半的沉寂,實際上都是在暗中謀劃着這次進攻。他們保密工作做的很好,一直在積蓄力量,等待時機。當中原各鎮都卷入到了田令孜和楊氏兄弟的争鬥中時,李璟終于出手了,而且一出手就是四十萬軍隊啊。他們這是想要打一場閃電迅雷戰啊,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在其它藩鎮插手之前,就要滅了他們成德啊。
王景胤開始有些後悔,自己拒絕投降就拒絕投降吧,爲什麽要回那樣一封措辭激烈的信呢?或者,自己也許應當來個緩兵之計,不答應也不要拒絕,就那樣一直拖着。
一直覺得秦藩如今是病貓,誰知道人家生精虎猛,一直在扮豬吃虎呢。
“也許我們該和李璟談談!”半晌之後,憔悴無比的王景胤聲音低沉,滿是無奈的對着侄子王镕道。
成德鎮諸将如今都憂心忡忡,覺得這次大難将要臨頭,對他們兄弟倆主戰也漸不滿起來。爲此,王景胤哪怕就是做表面文章,也不得不表面上對侄子多示尊重。
“叔父,侄兒覺得李璟在使詐!”
王景胤那一問也就是随口一問,以示自己對王镕這個節帥的尊重,以稍平息下諸将對他的不滿,卻沒指望他回答的。誰知道,王镕還真回答了,而且還說出這麽驚人的話來。
王景敔冷哼了一聲,目光不屑的看了一眼王镕,乳臭未幹的稚子,還真把自己當成趙王了?若非他們兄弟庶出身份,母親隻是一個低賤的歌伎,他們兄弟無法坐上這個帥位,他們又怎麽可能扶持他做節帥。這小子平時看着聰明,怎麽給他點顔色,他還真的就開起染房來了。軍情要務,他聽的懂嗎?
王景胤心裏也是不以爲意,不過表面上還是望着侄子笑道:“大王何故如此說?”
十歲的王镕長的唇紅齒白,極爲俊秀,平時也是十分聰明的。此時卻并沒有看出叔父眼中的那抹嘲諷,正色道:“秦藩前幾年連年大戰,到現在還有一支大軍在渤海與部族軍做戰。而且秦藩這幾年地盤和人口都擴張的太快,現在他們有九省地盤,一千五百餘萬人口。而且李璟與其它諸藩鎮不多,他們的糧價統一收購,然後維持着低價配額供給,秦藩的百姓自然是人人有糧吃,可結果就是,秦藩中這幾年新增的土地和糧食産出并沒有增加多少,可他們新增的人口卻是翻倍的,另外,秦藩幾次大戰,消耗的糧食是巨大的。因爲這,秦藩去年也鬧了饑荒,甚至很嚴重,不得不沉寂起來,并讓那些戰兵之外的輔兵們解甲歸田,一心生産。聽說秦藩還派水師去捕魚,步騎去打獵來補充糧食不足。”
說了一長串的話,王镕越說越流利,“我不覺得這些情報是錯誤的,相反,我覺得秦藩确實是面臨着戰後的元氣大損,如今正全力恢複,坐在家裏舔傷口。在這樣的情況下,李璟怎麽可能有餘力來進攻我們?更不可能說一下子動用了四十萬軍隊?兩位叔叔都是行家,熟知兵事,當知打仗并非是兵越多越好。現在,李璟沒有半點先兆的突然出兵四十萬來攻打我們,我覺得隻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秦軍在虛張聲勢,他們根本不可能征召了這麽多兵,甚至,他們根本就沒有真想要跟我們打仗,隻是想要弄出一個聲勢來。”
王景敔一邊反駁道:“就算如你說的,秦軍先前因連年戰争,以及地盤人口的劇增,導緻元氣大傷,撐到了,可一年半的時間,也許秦軍已經恢複了呢?一年半前李璟不來攻我們,不表示一年半後的如今他還不來打我們啊。更何況,這次中原各鎮無力北顧,這正是李璟出兵的好時機啊。再說了,誰跟你說了打仗不是兵越多越好的?這也得看情況,秦軍與我們成德邊界幾百裏接壤,且我們之間都是在河北的大平原之上,這樣的地形和距離,兩軍交戰,自然是兵越多越好的。要是秦軍能調來一百萬人馬,直接就能淹沒我們。少帥還年青,安心讀書就可,至于這内外的事情,有我們兄弟倆就足矣。”
王景胤輕輕點了點頭,也覺得兄弟說的話很有道理,七天丢了八城,說明秦軍是真的動真格了,兵馬調動很多,也許沒有四十萬,但就算一半,那也是二十萬人啊。而李璟出的兵越多,越說明李璟是真想以迅雷之勢吞并他們。侄子說的那些,完全是以秦軍先前元氣損失太重,沒個三五年恢複不過來的這一基礎上推測出來的。可戰争這個事情,并不是完全都順着常理來的。如果李璟真的有把握吞掉成德鎮,那他發動幾十萬人打一起迅雷戰,成功之後,完全可以用勝利收獲的果實來填補戰争的消耗。
“算算李璟的母親好像也快過壽誔了,正好,派一個使團多帶些禮物以賀壽之名前往燕京求和,順便也沿路探一下秦軍的虛實。”王景胤有些艱難的決定。
“讓誰去?”
王景胤皺眉,派去的人份量低了不行,若是秦軍此次真的是要滅趙,那這次的任務就極爲重要,時間很緊迫。根本沒時間來回請示通報,必須得有一個有全權作主的人去,判斷清楚了之後,就立即決策。
“你親自去一趟燕京,若是發現秦軍真要滅趙,想盡辦法求和。實在不行,萬不得已之時可以答應臣服歸附于李璟。關鍵一點,你盡最大的努力,想辦法保住我們王氏一族手中的兵權,不是萬不得已,不能答應交出兵權,更不能把王家遷去燕京。”
王景敔點了點頭,這年頭,有兵就是草頭王。哪怕到時不得已要投降李璟,可隻要手上的兵權還握在手裏,那實質他們依然是這成德的王。安史之亂後,河北三藩割據百餘年,不一直就是如此做的嗎。強大的時候完全不用理會朝廷,甚至可以稱帝稱王。若是跟朝廷幹不過了,那就認個輸,稱個臣,隻要他們握着兵權,那麽早晚還有起來的時候。
王镕在一邊忍不住插嘴,“伯父,千萬不可如此,李璟就是在虛張聲勢,他就是在等着我們去求和呢。隻要我們一服軟,接下來就隻能任他宰割了。相信我,李璟現在正是虛弱之時,沒有表面上那麽的強大。他弄出來的聲勢越大,隻說明他越虛弱。咱們一定要堅持住,可以暫時收縮防禦,然後去請我嶽父借沙陀兵,再請他幫忙引見楊複光。如今中原,就楊複光勢力最強,手下八個義子都是一鎮節帥,兵強馬壯,他們也和李璟不對付,特别是朱全忠和李全忠,這兩人都是李璟的敵人。敵人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朋友,咱們拿些禮物,出些錢糧,請他們前來,一起對付李璟。隻要我們不被吓倒,李璟最後肯定撐不下去,到時他隻能退兵。”
“若是連你個十歲孩童都能看穿李璟的謀劃,那天下諸鎮節帥豈不都連孩童都不如?李璟縱橫至今,豈是浪得虛名?”王景胤忍不住喝聲道,“咱們王氏一族執掌成德軍至今也有六十年了,加上你,就已經是六任成德鎮節帥。祖宗打下這塊根基如此艱難,豈能在你的手裏毀于一旦?你現在還年幼,這些軍務大事還輪不到你來管理,你好好的去念你的書,多練練武。别總是不知天高地厚,傳出去,徒惹天下人笑話。”
王镕被王景胤罵的滿臉脹紅,還不敢回話,氣的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
被王景胤派人送回王府後院後,王镕終于忍不住流下淚來。哭了一會,他坐了起來,走到書案前,磨墨、鋪紙,提筆,在暗黃色的信箋上落墨:晉王老泰山尊鑒......(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