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已經失去關中那塊隻剩下長安周邊地盤以外所有地盤的黃巢,猶在作困獸之鬥。經過了小半年的休整,黃巢軍和上次長安戰敗的關中各鎮也都恢複了些元氣。上次長安一戰,黃巢成功斬殺了包括聯軍副帥在内的兩鎮節帥,重創一帥,擊退一帥。那一戰中,喉嚨被捅了一槍洞穿,卻險死還生的邠甯軍副帥朱玫敗歸興平,得到了鄭畋派來的一部鳳翔援軍,并聚攏了原屬于陣亡副帥程宗楚的泾原軍殘部,他乘機集結兵力,在這裏築起了一座堅固的營壘,号稱‘定國砦’,就如一粒沙子,揉在黃巢的眼中,又似一根芒刺,插在黃巢的背上。
如芒在刺,眼中揉沙,黃巢寝食難安。在恢複些元氣,穩住了陣腳之後,他終于決心拔掉他。
中和元年正月十六,元宵節剛過,黃巢立即命王璠爲主帥,以林言爲副,率齊軍圍攻興平定國砦,朱玫雖集結了不少兵馬在此,但依然招架不住齊軍的兇猛攻勢,再次兵敗,隻得率邠甯軍一路退守奉天,鳳翔軍也緊跟着退守龍尾陂。
黃巢本欲乘勝進擊,一舉消滅朱玫,不想這時,上次從長安潰逃的義武軍節度使王處存,剛從西川調來了兩萬援兵趕到。在黃頭軍使李铤、鞏鹹,以及神機營使高仁厚的指揮下,這兩萬黃頭軍再次攻占興平,迫使齊軍後撤與之交戰。
王璠、林言與高仁厚等西川諸将激戰多次,竟然無法将遠道而來的西川軍從興平擠出去。
此時,關中聯軍元帥、鳳翔軍節度使鄭畋也看準機會,再派大将李昌言率鳳翔軍主力支援興平的王處存等人,至此,雙方都難有突破,西線再次陷入持久戰僵局。
三月,借興平交戰之機,唐朝鄜坊節度使李孝昌和夏緩節度使李思恭這兩個黨項人節度使,再次組成兩鎮聯軍從關中武功出發,從北面轉了一個大彎,直插到了長安外的東渭橋,配合着已經占據了同、華、潼關的李全忠所部鎮[***]直接威脅長安東面。
眼見西線無法打開局面,東線又告急,黃巢連忙将吏部尚書張居言調來,讓他率軍進抵東渭橋,将鄜坊和夏緩兩軍擋在渭水北岸,同時,又集中兵馬反攻華州。
五月,唐昭義節度使高浔與上次驚慌逃走的華州刺史,僥幸被免一死這次得以戴罪立功的李詳大戰于石橋,雙方激戰三天三夜,昭義軍大敗,李詳趁勝進軍,與李全忠之子華州刺史李匡籌戰于華州,李匡籌輕敵出戰,結果中了李詳的詐敗誘敵之計,中伏大敗,李詳占領華州。黃巢大喜,下旨李詳恢複原職,并晉爵位一級。
歸義節度使高浔戰敗逃離之後,威信掃過,不久便被其部将成麟所殺,結果随後另一昭義大将孟立方又以平叛爲名,殺掉了成麟,自任爲留後。曆史上兵變次數僅次于盧龍鎮的昭義鎮從此也完全落入了地方軍人集團之手。昭義突然發生如此巨大的變故,作爲緊靠他的鄰居河中鎮王重榮十分敏感,反應迅速。就如同當年得知許州兵變的齊克讓一樣,他也迅速從東都洛陽撤兵,回縮河中以防萬一。
昭義、鎮國、河中三鎮兵馬的敗退,暫時解除了齊軍在東面華州方面的威脅,黃巢得以抽出兵力由尚讓率領,支援張居言,大舉反攻東渭橋。
又是一場大戰,鄜坊和夏緩這兩個黨項人藩鎮一心保存實力,結果不敵做困獸之鬥的齊軍,兵敗。李孝昌和李思恭兩個黨項人表兄弟見勢不妙,立即收兵退守富平。張居言乘勝追擊,連下高陵、栎陽二城。不過最終因爲西線唐軍近在興平,對長安一直保持着強大的壓力,黃巢也不敢讓尚讓、張居言所率的主力遠離長安,齊軍的反擊攻勢也就暫時終止。
誰知到了十月,發生了一件讓黃巢驚喜不已的事情,大唐關中聯軍元帥兼京西諸道行營都統,也就是如今反齊最聲音大的鳳翔節度使鄭畋,居然被人拉下馬了。
當初,由于鄭畋的不懈努力,鳳翔軍一度擴增至數萬人馬,鳳翔軍一時聲勢大震,成爲關中諸鎮的領頭羊。不過兵馬大增的同時,也給鳳翔鎮帶來了巨大的後勤壓力。打仗、增加兵馬,開支也大大增加了。鳳翔鎮地狹民貧,底子本來就薄,曆來都是靠着朝廷補貼,可如今朝廷已經流落成都,各藩鎮自然也沒人願意出錢出糧相助。鄭畋雖然忠心爲國,算是個能吏,但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一時還能支撐,時間一長,漸出了問題。尤其是他還不肯放縱士兵,讓他們以劫掠來解決給養問題。等到了中和元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降落時,鳳翔的各個倉庫已經差不多如和尚的腦袋一樣光溜了。
沒錢,士兵的糧饷自然發放困難,在晚唐,這些各鎮兵卒是最驕橫的一群人,沒錢他們是絕不願意賣命打仗的。此時鳳翔軍的主力駐守興平,由行軍司馬李昌言率領,鄭畋本人則已經回到了鳳翔本鎮籌措軍饷,身邊隻有少數節帥牙兵。
一個夜晚,楊複恭的義子楊守亮化妝成一個商人拜訪了李昌言,他們在帳中密議了一夜。
第二天,鄭畋故意克扣将士軍饷的謠言就如風一樣的迅速傳遍了全軍,李昌言衆望所歸,當仁不讓的做爲全軍的領頭羊,帶着激憤的鳳翔将士擅離了興平前線,殺回鳳翔,去找鄭畋要個說法。
鳳翔,剛剛聞訊驚愕登上城樓,看着城下數萬他當初好不容易才拉起來的鳳翔軍将士,頓時感覺十月雪天一盆冰水從頭潑到了腳。這些還是當初他拼命收攏,與他并肩一起在龍尾陂大敗尚讓賊軍的忠勇将士嗎?
自己一片赤誠,費盡心力,與士卒同甘共苦,與黃賊浴血奮戰,難道就是爲了今天這樣的結局?
段文楚、支詳、薛能這些人的悲慘故事,又要在自己身上重演?
段文楚原是大同的防禦使,最後倒在了自己手下的李克用刀下,被千刀萬剮,肉都被沙陀将領們分食了。支詳,原感化軍節度使,最後被手下的大将時溥驅逐,半路上全家被滅門。薛能,忠武節度使,被手下的大将周岌斬殺。
此外,這幾年這樣以下叛上的事情還發生過許多次,秦宗權、朱溫、王重榮,這些人莫不是這樣上台的。
鄭畋很清楚,在如今這個混亂的藩鎮割據時代,一個文人節度使很難,做個好官也罷,你對百姓有恩也罷,甚至你施恩于将軍們也罷,那些藩鎮軍将全都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一旦瓜牙豐利,馬上就會反咬一口。
兵驕逐将,将強叛上!這已經成了這個時代的烙印!
鄭畋并沒有克扣過一個開元通寶的軍饷,甚至他這幾年還一直拿自己的家産來補貼軍用。可這些事實又如何,他很清楚手下的叛變并不僅僅隻是因爲有心之人的煽動。他很清楚,自己一貫的行事原則,早就讓這些武夫們看不順眼,自己終究是個文人,與他們格格不入。今天因爲糧饷他們要驅逐自己,就算說清楚了,明天他們也會因爲其它的事情驅逐自己。
長歎了一口氣,鄭畋叫過李昌言。他很清楚,今天的這一切定然是這個行軍司馬暗中挑動的。上次,他就曾經帶着人投降了黃巢,變相軟禁了他。
“将軍以後隻要約束士卒,愛護子民,爲國家讨滅反賊,行事以正道,總是能建功立業,少不了封公封王的。”說完了這番也許對方根本就不會放在心上的話後,鄭畋主動的将鳳翔節度使的印信和事務移交給了李昌言,然後當天便起程前往成都。
鳳翔這邊剛離開,還隻走到了興元鎮,成都的天子李儇就已經立即解除了他鳳翔節度使和京西諸道行營都統的職務,以從二品太子少傅的清貴虛銜緻仕榮休了,同時李儇下旨正式加封李昌言爲鳳翔軍節度使。
黃巢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後,萬分驚喜。鳳翔軍從興平撤回鳳翔,這使得長安西面的威脅立即降低。黃巢立即抓住了這個機會,抽出一支老兵組成的快速反應部隊,由孟楷和張居言這兩員齊軍大将統領,對東線重拳出擊,他們瞄準的目标,赫然就是屢戰屢敗,屢敗又屢戰的兩個黨項人藩帥。
十一月,齊軍進攻富平,鄜坊、夏緩聯軍迎戰,這次兩鎮沒有再一味保存實力,全力出戰,結果還是被孟楷和張居言打的大敗特敗,李孝昌和李思恭這回見勢不妙,終于不再堅持逗留在長安附近,各自率殘兵敗将逃回本鎮。
鄜坊、夏綏兩鎮,是較早出兵勤王的藩鎮,雖然敗多勝少,但畢竟精神可佳,而且朝廷也擔心他們打敗仗後從此不出,影響諸軍士氣,決定給予褒獎。隻是現在的朝廷也窮得叮當響,隻好給了兩份廉價的精神獎勵:将鄜坊改名爲“保大”,将夏綏改名爲“定難”,以表彰李孝昌和李思恭兩位保衛大唐,平定禍難的忠心。
不過,齊軍的仗雖然打赢了,卻産生了讓一個黃巢沒有預料到的副産品:他的兩員愛将孟楷與張居言之間合作的并不愉快,老資格的孟楷看不慣一向隻知道呆在幕後謀劃的張居言最近屢屢立功,頻頻得重用,對他又妒又恨;而張居言覺得孟楷不過一勇之夫,對他身處的高位與實際能力之間的落差嗤之以鼻。
針尖與麥芒相遇的結果,使兩人鬧翻了臉,孟楷帶主力回長安去了,張居言則率三千人北上,繼續狠揍李孝昌。張居言先攻取美原、奉先,然後北渡洛水,下丹州,一直推進到延州。屢敗之後的保大軍成了驚弓之鳥,龜縮鄜州,任由張居言這支小小的齊軍縱橫沖突,如入無人之境。
中和元年底,黃巢給張居言這位吏部尚書安排了新職務,鎮[***]節度使兼同州刺史。不知道這份人事命令的背後,有沒有孟楷施加的影響,這份命令意味着,張居言在很前一段時間内不能回長安了,而且他如果要上任,還必須用那區區三千兵從另一個鎮[***]節度使李全忠的手裏把同州搶回來。誰都知道,李全忠可是當初從李璟手下全身而退的河北悍将,可比保大李孝昌難對付多了
張居言沒有畏懼,悍然率着三千人馬就向同州進軍,與李全忠長子同州刺史李匡威開始了同州争奪之戰。
而就在同一時期,在成都感覺到危險步步逼近的田令孜終于再也沉不住氣,開始了先下手爲強。
中和元年十二月,田令孜直接端着天子李儇的玉玺以皇帝的名義發诏書,免去楊複光天下都監軍使的職務,改調爲皇家飛龍使,也就是專門負責養馬的宦官,又将楊複恭改任爲宣徽院使,宣微院,完全就是管理宮中那些雜物的宦官,他的神策軍中尉等要職被免了。
同一天,他以皇帝名義任命自己的幹兒子田匡祐接任楊複光的天下都監軍使的職務。
田令孜的動作還沒有完,他再次拟诏,
調宰相王铎出任河東節度使兼北都留守、太原尹。
調鄭畋出任東都畿都防禦使、河南尹、東都留守。
調鄭從谠出任鳳翔軍節度使,西京留守,鳳翔尹。
調王重榮出任鎮[***]節度使,同州刺史、潼關都防禦使。
調朱全忠出任昭義節度使,潞州刺史。
調秦宗權出任金商節度使,金州刺史。
調李全忠出任河中節度使,蒲州刺史。
調李昌言出任陝虢節度使,陝州刺史。
調孟立方出任忠武節度使,許州刺史。
調周岌出任忠[***]節度使,陳州刺史。
調鹿宴弘任宣武軍節度使,汴州刺史。
調王處存任奉[***]節度使,蔡州刺史。
這是一個河南關中河東十二鎮的大調動,而且幾乎就是輪換了一圈,而且這些調動的節帥有一個特點,楊複光的八個義子和楊複恭的義子都在内,此外剩下的王铎、鄭畋、鄭從谠三人都是相國,宰相出鎮地方,并不與楊複光兄弟太過親近,讓他們去河東、東都、鳳翔三個緊要重鎮,正是爲了占據關鍵位置,對付楊氏兄弟的。
當然,田令孜打仗也許不行,但搞陰謀還是有一套的。他那一串的僞诏不過是障眼法罷了。真正的殺手锏卻是另有準備。
就在元和元年臘八當天,田令孜派出他手下建立的巡察司尋事人密探,在成都城縱火、殺人,并刻意留下指向楊複恭兄弟的種種線索,同時派人散布謠言,讓大家以爲楊複恭要謀害天子。
同時,田令孜帶着甲兵闖入了天子李儇的寝宮,直接從龍床上把皇帝李儇從一個妃子的懷裏拉了起來,“陛下,楊複恭作亂造反,我們不能再呆在成都了,請陛下速速移駕廣都。”
李儇一見田令孜帶着全副武裝的甲兵直闖後宮,就已經十分不滿了,此時又聽他說什麽楊複恭反了,要請他移駕到南面的廣都城去。哪還不明白田令孜在打什麽主意。成都雖然是東川鎮的藩鎮所在,但楊複恭如今也對成都滲透的厲害。田令孜最擔憂的還是楊複恭利用天子名義來對付他們。因此他的想法就是直接把天子帶到廣都去,那裏離成都不遠不近,依然在西川節度使治下,但卻完全沒有楊複恭的勢力。把天子帶到那裏,就可以完全掌控天子在手了。
李儇這幾年來對田令孜的飛揚跋扈終于忍耐到了極限,第一次大聲的對着這個曾經認做阿父的大太監叫道:“不,朕哪裏也不去,就在這裏。”
田令孜稍稍愣了一下,終于意思到,眼下的這個皇帝已經二十歲了,再不是以前那個任憑他幾句話就哄的團團轉的小孩子了。但是事到如今,田令孜又豈還真的會在意他的話?若非到了生死關頭,他也還是想和天子保持着一定的友好的。可到了現在,生死關頭,開弓就沒有回頭箭,豈容遲疑?他的話是命令,可不是請求,他一揮手,數十名神策軍武士沖了進來,直接抓着僅穿着中單小衣的天子從吓的瑟瑟發抖的美麗妃子身邊拖起,架着就走。
天子可是一張最大的王牌,帶着在身邊,那可是一張護身符啊。田令孜怎麽舍得丢掉這張王牌呢?楊複恭想要從他手裏搶走天子,這怎麽可能?
李儇大喊大叫,感覺萬分的屈辱,自己堂堂帝國天子,億萬子民之主,今天居然被一個太監強迫着帶着,該死的太監,他早就應當先一步先手,直接宰了這個老狗。
成都已經亂成一團,四處火起,田令孜的神策軍和陳敬瑄的西川軍正在城中突襲楊複恭的人馬。田令孜帶着小皇帝走到城門前,回頭看了一眼火光四起的成都,冷笑一聲,對夜風中恐懼、羞怒的天子李儇彎腰躬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老臣服侍陛下上車,移駕廣都!”
盡管萬分的不願,可李儇最後還是被請上了馬車,在一群如狼似虎的神策軍士的“護衛”下前往廣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