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用慢慢醒來。
黑暗中鈴聲響了起來,那種微弱的,不熟悉的鈴聲。他伸手去摸床頭的馬燈,又摸到了桌上的火柴盒,劃了一根火柴将燈點燃。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發現這是一間充滿着宣宗以後風格的豪華卧室,江南的家具。屋内裝飾有山東來的許多新式奢華的物品玻璃鏡、馬燈,還有一張寬大的四柱檀香木床和一對鴨絨小牛皮軟墊椅。透明晶瑩的玻璃茶幾上,一套琉璃茶具。
我到底在什麽地方?
挂在床柱上的一對紗帳金鈎上銘刻着一行字迹:東都将軍大酒店。
他起身看了眼懷表,此時才剛剛淩晨四點。他伸手搖了一下牆壁上的鈴,這種奢華的大酒樓裏,這兩年都開始安裝有從秦藩那邊傳來的消息鈴。這種鈴十分神奇,是在牆壁裏安裝了銅絲,一直串連到每層的一個消息間。每個客戶的客人隻要一搖鈴,消息間裏就會有一個對應的鈴響起。弄的複雜一點的,甚至每個房間有幾個不同的鈴,代表着客人不同的需求。一按鈴,需要的服務馬上就到了。簡直如同皇帝一般的享受,奢侈卻又舒适。
“晉王安好,但願小的沒有吵醒到你!”牆壁上的一個小銅喇叭發出一陣聲音。
李克用拿旁邊的一個從牆壁裏連着線的話筒,“什麽事?”
他睡眼惺忪的再次看了看脖子上的金懷表,淩晨四點整。他剛睡了一會,他記得自己是淩晨兩點睡的,可卻感覺睡了許久。
“回晉王,我是米榮,有個從雁門趕來的信使要見您,他非堅持說事情非常緊急。”
李克用還有些剛起床的迷糊,揉了揉那隻獨眼,雁門的使者?估計是史俨或者叔父李德林的人吧。這時他的目光望向桌面上一面黃絹,上面是一道聖旨,聖旨前面那堆骈四華麗的詞語掠過,目光直接望向了最後的一行。
“克用可中書令、加太傅,并充東都畿及山南諸道元帥,權加東京留守!”
李克用哼了一聲,鄭從谠等老賊死死的困住他在河東聯軍之内,但李克用豈能甘心。他知道楊複恭兄弟一心想要拉攏他,沙陀雖然這些年打了幾次敗仗,但沙陀兵馬依然是天下強軍。對于楊複光的拉攏,李克用沒有拒絕,一番表态之後,楊複光果然欣喜萬分。他提了提想要脫離鄭從谠的掣肘,楊複光馬上就幫忙運作。短短時間,天子已經下達聖旨,将他從河東聯軍中調離,現在,他已經不再是鄭從谠的麾下,而是東都畿及山南諸道元帥,還得了一個權加東京留守。
自領了聖旨後,李克用就率本部五萬兵馬和十萬民夫與河東聯軍分開。他本想直接返回雁門,奈何鄭老賊死守着北返的道路,楊複光又催促他南下破賊,以立軍功,酬謝天子。無奈之下,李克用隻好帶着人馬過了黃河,進入了陝州。
原本李克用以爲南下會有一場大戰,誰料河南的叛軍在大軍壓境之下,幾乎個個望風而降。
李克用不費一兵取陝州,鄭從谠等人也入河陽,楊複光與朱溫等進入汝州,朱溫随之去信葛從周、張歸牟諸将,成功招降這些舊僚,收複毫州、颍州。
随後,李克用從西面,楊複光朱溫等從南面,鄭從谠、王重榮等從北面,三路齊進,開到東都城下。東都城中黃巢賊軍直接開門獻城而降,朝廷諸路兵馬輕松無比的收複了東都洛陽。
現在,他就是在東都洛陽奢華無比的将軍大酒店中,東城,如今是李克用占據的地盤。将軍大将店,是他臨時的帥府軍部。
不能北返,李克用也隻能抛棄那些南下的胡人了。叔父李德林幾次提出讓他想辦法回雁門,哪怕把軍隊留在河南,他單獨返回也行。程懷義又連發數次急信來,說留守諸将請求出關作戰,他都一一拒絕,還有史俨也派來幾拔人,卻是胡人催促他出兵的事情。
李克用煩不勝煩,若是能出兵,他早就出了。至于叔父讓他返回單獨返回雁門,他是不肯的。幾萬大軍好不容易奪回來,豈能輕易放手?而且現在還有南邊還有重要的事情,他無法回去。好不容易攻入洛陽,正是搶錢搶糧搶人搶地盤的時候,他可不會輕易離開。至于那些胡人,就讓他們跟李璟去拼吧,大同丢了也就丢了,反正早丢了很多年了,先前也隻是李嗣源攻下的而已。隻要雁門軍不出關,秦軍一時沒有餘力南下的。
李克用盡量保持着平靜的語氣,“本王累了,而且...”
“可是,晉王?”手裏這東西确實神奇,一根線連頭兩頭,能讓兩個人隔着很遠的距離與重重牆壁,也能對話。不過也許正因如此,那邊的家夥居然也敢置疑他的話了。
“他說有緊急事情!”
毫無疑問,肯定又是胡人催他出兵,或者李德林讓他返回雁門,或者程懷義管不住留守的将校們。自蔚州一戰後,他感覺如今的沙陀真是越來越不行了,比之三年前簡直是差的太遠了。想當初代北之戰兵敗,那個時候他們敗的那麽慘,可人心凝聚,從沒有動搖過。他突然想起李嗣源和李嗣昭和康君立了,這些都是此曾經那麽忠心于他的大将,忠誠,能幹。可惜了,他心裏甚至已經隐隐有了一些後悔。
“記下來人禀報的事情,替本王打賞,有什麽事情天亮之後再說吧。”米榮還沒有來的及說話,他便把銅筒放下了。
李克用坐了起來,對着旁邊那面精美的水銀鏡子,他疲憊的凝視着對面的鏡子,回望他的是個陌生人,可怕的陌生人。頭發亂蓬蓬的,疲憊不堪,臉上一隻黑色的眼罩摭住了一隻眼睛,臉龐上還有一道劃過整張臉的猙獰疤痕,疤痕上的紫紅色的疤肉突出。
他簡直不能相信鏡中的那個人是自己,他才二十五歲,可看鏡中那個面容,卻活像是五十二歲了。
這幾年他真是失意倒黴,但他不願意對鏡自憐。他本來銳利的眼神在今晚看起來模糊呆滞,幹癟的下巴滿是黑黑的卷胡子,甚至他發現在耳邊兩鬓還出現了白發,正深深的鑽進他那本來濃密的又粗又黑的頭發中。
就在昨天,接到天子加封聖旨的李克用,心中并不情願卻又主動的認了楊複光爲義父。楊複光昨天在洛陽的宮門前,一次姓收了好幾個義子。雁門節度使李克用、河中節度使王重榮、河陽節度使諸葛爽、宣武節度使朱全忠、奉[***]節度使秦宗權、忠武節度使周岌、忠[***]節度使鹿宴弘、鎮[***]節度使李全忠!
這次收複洛陽,論功,楊複光功論第一,他成功的策反了諸多藩鎮反正歸唐,并且聯絡諸鎮,最後一舉兵不血刃的收複了河南和洛陽。
而且如今各鎮在成都的探子都傳回消息,天子如今重用楊氏兄弟,内寵楊複恭,外信楊複光。尤其是手握兵馬的楊複光,更得李儇看重。在楊複光的房意拉攏下,被李璟從河北趕出來的李全忠,曾經降過黃巢的王重榮、諸葛爽、秦宗權,兵變坐上帥位的王重榮、秦宗權、周岌、鹿宴弘等,還有李璟的死對頭朱全忠、李克用等,最終無不聚到了他的麾下,想通過他借到天子的大樹下乘涼庇護。
一個太監,卻成了八鎮藩帥的義父,這也隻有如今這個世道才有可能的事情。
雖然心中是萬萬不甘的,可李克用卻别無選擇。他已經看到了,河北的藩鎮擋不住李璟,北方的胡人似乎也敵不過李璟,他掙紮着,努力着,可也隻能看着李璟一步一步的打過來,不斷的壯大,壯大到他們之間差距越來越大。他現在無法再憑一已之力對抗李璟了,隻能聯絡一切能聯絡上的力量。而如今,天子似乎也早不爽李璟許久了。
爲了沙陀,就算給太監當兒子,也忍了。
做了太監的兒子,還多了一群亂七八糟的義兄弟。
諸葛爽、朱全忠,鹿宴弘都是些叛賊亂兵出身,王重榮、秦宗權、周岌、李全忠,都是些以下犯上,軍亂起家的軍頭,還真是物以群分,人以類聚啊。想想自己,不也跟他們差不多嗎?現在這麽一群人聚起來,雖然大家出身都不怎麽樣,可如今卻是各自執掌一鎮,聯合起來的勢力還是很強大的。整個
運河以西潼關以東的黃河兩岸,都在他們這八兄弟的掌控之内了。
不過這些人中,他有些不爽的卻是朱全忠。這個家夥如今在諸人中地盤最大,而且還和他一樣封是的國王爵位。不過他看不起朱阿三,因爲他曾經是李璟的部下的一個小兵,後來投靠黃巢,最後又出賣黃巢得的富貴,在諸将中,可謂是名氣最小,出身也極低,一個廚娘幫傭之子,二十歲前都隻是個喂豬佬。先前出賣黃巢得了梁王和鎮[***]節度使後,又主動的跟王重榮接近關系,兩人年紀相差本不大,他卻厚顔無恥的稱王重榮爲舅父。可現在沒過幾天,轉眼又開始叫起王重榮兄弟,還叫他老弟。
艹,死豬倌,他十二歲在徐州剿滅亂賊時,那時的朱阿三還隻知道整個在徐州蕭縣給地主家喂豬。就這樣的家夥,也有臉敢充自己的兄長?
總之,他一看到朱阿三就不喜,天生的不和。或許是因爲他曾是李璟手下,也許因爲他如今是鎮[***]節帥,還有可能因爲他自己奮鬥了這麽久,卻屢遭遇失敗,這個該死的家夥,卻這麽順利的擁有這麽多州地盤,以及還封了梁王。也許是妒忌吧,也許,反正他就是看朱阿三不爽。
在朱阿三主動向他示好的時候,他并沒有理會,隻是冷漠的點了點頭,就扭頭走了。他看的出,朱阿三當時臉上有些尴尬,可他不在乎。一個放豬佬,靠着不停的背叛起家,對于這種家夥,有多少都不夠他滅的。雖然朱阿三剛才表示願意拿出一些糧草送給沙陀軍,但這并不能讓他就正眼瞧他。要獲得他的尊重,得有實力,而他不認爲朱阿三有能讓他尊重的實力。不過是一個暫時走了狗屎運的家夥而已。
房間裏的鈴聲打斷了李克用的思緒。
他拿起話筒,不滿的道,“喂!”
不出所料,正是他的貼身侍衛米榮。“晉王,請原諒我的打擾,真的是非常緊急的軍情。程懷義将軍兵敗身亡,雁門關丢失,代州丢失,忻州丢失,整個雁門鎮已經被秦軍攻陷了!”
李克用一下子半點睡意也沒有了,“馬上帶那個信使到我房間來,另外馬上通知存璋等諸将過來。”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李克用焦燥不安的在卧室旁邊的書房裏走來走去,臉上陰晴不定。這簡直就是一個晴天霹靂,雁門鎮怎麽可能突然就丢掉了?
“秦軍怎麽可能一下子就攻克了雁門關?雁門關可是号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第一天險要塞!”他終于忍不住,大聲的沖那個報信的使者咆哮着道。
“因爲,因爲...”使者臉色慘白,恐怖萬分,聲音也帶着顫抖:“因爲,程懷義将軍等見張自勉匆忙北撤,而北面的胡人又不斷勝利,因此諸位将軍都一緻要求出關追擊。結果,程懷義将軍最後便帶着步騎兩萬和五萬民夫出關,結果出關三天,就在朔州城南灰水河畔遇伏,全軍覆沒。然後秦軍派兵假冒我軍押送俘虜回雁門關,詐開了城門,拿下了雁門,緊接着,雁門鎮各城各關,被秦軍一舉奪取。雁門鎮,徹底沒了。”
剛剛趕過來的李存璋等人正好将這些話都聽到,“晉王不是幾次三番要求程懷義緊守雁門關和泰戲關城,不得出戰嗎?”
“全沒了?雁門鎮各城丢失,那軍隊呢?”
“也全沒了,灰水河兩萬兵馬,萬餘戰死,剩下皆被俘虜。雁門鎮二州諸縣各關守軍,萬餘留守兵馬,盡皆被殺。”信使哭喪着道。
“家眷呢?我們的家眷呢?”李存璋怒吼。
“全都被秦軍俘虜了,秦軍在雁門各城抓了十萬人,凡是沙陀族人,以及沙陀軍的家眷,不論男女老幼,通通被抓走了。”
“噗!”
李克用氣血上湧,再也控制不住,一口血噴了出來,整個人向後就倒!(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