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日,一陣風言風語在龍王寨上下傳開。
據傳,因爲天王寨戰事吃緊,自覺取勝無望,于是已有頭領棄暗投明,暗中歸降陳封,悄悄傳遞軍情,所以己方最近屢戰屢勝。
隻是此人的身份是個秘密,唯有參與軍務商議的龍王寨一衆頭領知道投奔之人是誰,可都諱莫如深,不對外提起。
龍王寨中不全是帶兵将領,也有掌管各類日常事務的頭領,一般都歸屬于監造堂。
其中有一排名靠後的頭領,喚作牛奇,武藝粗疏,精通畜牧,平時掌管牲畜圈養、屠牛宰羊等一應事務,在監造堂中任職。
此人好杯中之物,可謂是無酒不歡,卻是個酒蒙子,性子随和,與手下一幹頭目關系熟稔,常常一起豪飲作樂。
這一日,兩個監造堂的小頭目在家中設宴,聲稱搬出了家傳多年的好酒,要孝敬頭領,宴請牛奇。
牛奇不疑有他,屁颠颠趕來赴宴。
三人推杯換盞,喝酒吃肉,大呼過瘾。
經兩個小頭目不斷勸酒,牛奇喝得興高采烈,不多時便兩壇下肚,醉眼惺忪,迷迷瞪瞪,大着舌頭胡言亂語。
見牛奇醉了七八分,兩個小頭目對視一眼,故意彼此聊了起來,唱起雙簧:
“說起來,山寨近日裏都在瘋傳敵軍之中有人投奔過來,不知是真是假。”
“哼,依我看,多半是蠢人瞎傳,你想啊,那天王寨都招安了,有了官身,幹嘛還要投回綠林,這不是前功盡棄、不進反退嗎?”
“你這話什麽意思,說我是蠢人?”
兩人一句接一句聊着,語氣越來越沖,幾乎要争吵起來。
牛奇趕緊拉住兩人,大着舌頭道:
“這有什麽好吵的,莫要傷了和氣。”
其中一個小頭目轉頭看去,狀似好奇:“牛頭領,你覺得這事靠譜嗎?莫非真有天王寨頭領轉投我等?”
“這可是寨主親口講的,還說有書信爲證,能有假不成?”
牛奇不假思索應道。
“還真有這事?也不知是哪個敵軍頭領做出這事,圖些什麽。”
“哎,牛頭領這般人物,有資格參加議事,肯定知曉,不知能否點撥一二,滿足我倆好奇心。”
兩個小頭目一應一和,眼巴巴看着牛奇。
牛奇酒喝多了,有賣弄之意,大咧咧道:
“還能有誰,自然是江湖傳言中與寨主一起大鬧安林府的項天傑了,他與寨主有舊,早就被折服了。”
“原來是他。”
“這倒說得過去。”
兩個小頭目面露吃驚,暗自對了個眼神。
三人又喝了一陣,牛奇徹底醉倒,兩個小頭目送他回了家中,扶他在榻上睡下。
牛奇睡得死沉,呼噜噜打鼾。
兩個小頭目沒有打擾,悄悄拿走了監造堂的令牌,随即回到自家屋子,拿出早已收拾好的包袱出門,借令牌應付過巡山守兵,連夜出寨。
龍王寨接手了湖陽三蛟的大半人馬,其中自然魚龍混雜,不乏早早被朝廷收買的人,改換門庭後便在龍王寨潛伏了下來,作爲朝廷耳目。
這兩個小頭目便是這類細作,得知天王寨有人通敵,立功心切,于是瞄上了牛奇,引誘這人酒後失言,從而得到情報。
如今的龍王寨,許多是繼承來的兵馬,人數衆多,一一分辨不現實,出現細作是難免的。
而且,以龍王寨廣開門庭的作風,别人想要安插耳目太簡單了,讓他們像朝廷一樣查每個喽啰的戶籍也辦不到。
周靖對這種情況心知肚明,隻能保證核心高層中沒有細作。
不過,隻有發黴的社團才沒有奸細,世上不存在完全鐵闆一塊的勢力,大家都是一樣的,正好加以利用。
……
天王寨軍中。
盧龍川正在對着輿圖絞盡腦汁思索如何破敵。
這時,忽然有傳令兵飛奔而至:
“報!巡邏士卒發現兩個形迹可疑之人,自稱是朝廷安插在龍王寨内的細作,特意叛出龍王寨,聲稱有機密要事要禀報統領!”
盧龍川一怔,暗感好奇,點頭道:
“把他們帶過來。”
不多時,士兵押着兩個小頭目到了中軍帳中。
這兩人一見盧龍川,就趕忙作揖行禮,開門見山:
“見過盧統領,我二人曾是譚鵬所部,後轉投龍王寨,實則聽命于巡武司,在賊寇之中充當細作,一直潛伏不動。近日打探到了一個事關重大的消息,這才專程來通報盧統領。”
盧龍川不置可否,肅然問道:
“什麽機密?”
“近日龍王寨中傳聞,有敵軍将領通敵,我等便特意打探了一番……”
兩個小頭目細緻講了一遍過程,最後将四當家項天傑的名字報了出來:
聞言,盧龍川臉色驟變,勃然大怒,猛地拍桌站起:
“好賊子,伱們安敢在此挑撥離間,壞我兄弟義氣?左右,把這二人給我拿下,推出去砍了!”
兩個小頭目登時吓得魂飛天外,趕緊跪倒,伸指發誓:
“我等絕無虛言,句句屬實!我們在巡武司中也有名案記錄,盧統領可在洪州府衙中查到,我二人真是爲朝廷效力的!”
“還敢胡言亂語,給我綁起來,關進大牢!”
盧龍川不由分說,怒喝下令。
左右親兵立馬架起兩個小頭目,捂住嘴巴,一路拖了出去。
待兩人被帶走後,盧龍川重新坐下,神色陰晴不定,思索了一陣,才讓人喊軍師孫榮過來。
沒多久,孫榮便到了。
盧龍川沒有隐瞞,将剛才的事情盡數相告。
“……事情便是如此,不知軍師有何看法?”
孫榮靜靜聽完,撫着颌下胡須,沉吟道:
“此事透着蹊跷,項天傑是山寨元老,怎會輕易投敵?這多半是對手的離間之計,想栽贓嫁禍,讓我們自斷一臂。”
盧龍川點頭:“我亦是這麽想的,這二人應當是那陳封派來的死士。”
“那倒也未必,或許隻是遭到迷惑罷了。”孫榮眼珠一轉,道:“這兩人自稱巡武司細作,還是派人去找洪州府衙确認名錄爲好,若是錯殺了,反倒是斷了人證。”
盧龍川點點頭,他們現在代表朝廷,湖陽各州要配合行事,找府衙确認是很簡單的。
孫榮頓了頓,繼續道:
“那陳封既要栽贓項天傑,自然還有後手,說不定我軍中真有對方的奸細。我等便暫時密切監視四當家便是,奸細總會露出馬腳的。”
“我自理會得。”
盧龍川颔首。
……
十日光景,一晃而過。
這段時間,項天傑總感到心神恍惚。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有人在暗中注視自己,可遊目四顧去尋找時,又一無所獲,弄得他最近疑神疑鬼的。
他還以爲是連日應付敵軍,壓力過大,便沒有放在心上。
這一日晚間,營地裏一片安靜,衆軍将大半都睡下了。
項天傑和衣而卧,半夢半醒間,忽然聽見帳内細微的響動,好似有人在床榻邊移動。
“誰?!”
項天傑猛然驚醒,豁然翻身坐起,從枕下摸出寶劍,拔劍四顧。
然而帳内靜悄悄的,并無其他人,隻有微弱的燭火在跳動,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帳篷上,呈現出怪誕的姿态。
項天傑警惕掃視,又起身用劍挑開帳簾,探頭往外看了一眼,發覺親兵仍守在賬外。
他問了問親兵,得知無人靠近,這才收起劍回了帳内,隻以爲是自己做噩夢産生了錯覺。
然而在經過桌旁時,項天傑忽然身子一滞,僵硬扭頭,震驚看向桌上。
他明明記得,睡前收拾過桌案,上面應該沒有别的東西。
然而此時,一封不知從何而來的書信,正靜靜躺在桌上,默默注視着他。
項天傑骨子裏冒起寒氣,下意識退開兩步。
作爲刀口舔血的老綠林,他一般不信鬼神之說,但此時遇到詭異之事,仍是下意識感到驚懼。
“是誰在作弄我……”
項天傑深吸一口氣,走到案前,小心翼翼拿起書信,看了起來。
可才讀到一半,他就臉色大變,好似被蜜蜂蟄了一樣,抖手将書信丢開。
“這是嫁禍!這封信不能留着!”
項天傑回過神來,趕緊撿回信件,想用燭火燒了。
然而就在這時,外面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嘩啦!
盧龍川和孫榮帶着親随,徑直闖進帳中,一眼便看到了正在打算燒掉書信的項天傑。
“住手!制住他!”
盧龍川喝止,飛身而上,一把抓住項天傑的手腕。
旁邊的親随一擁而上,将項天傑牢牢按住。
項天傑沒有用力掙紮,而是震驚看着衆人。
“你們怎會在此?”
他不理解,盧龍川怎麽會來的這麽巧,還個個披盔戴甲……要不是早有準備,怎會忽然現身?
盧龍川沒有理會,沉着臉看書信,胸膛逐漸起伏,氣得臉色鐵青。
“好膽!”
砰!
他一腳踢翻了桌案,怒火中燒。
孫榮接過書信看了一遍,一樣面露驚容。
這赫然是一封來自陳封的回信,信上感謝項天傑上次提供的仔細軍情,并要求他下次繼續傳遞情報。
同時,信裏還提到了,讓項天傑稍安勿躁,即便糾集了部分反招安派的頭領,也不要貿然起事引發内亂,等關鍵時刻再動手。
另外,信上還贊同了項天傑爲首的反招安派的說法,認爲這盧龍川曾經是個豪傑,可如今淪爲朝廷鷹犬,确實已不值得投效,繼續跟着他,也隻能淪爲對方用來獲得榮華富貴的工具。但好歹你們兄弟一場,等事成之後,也不會壞了盧龍川的性命雲雲。
“這是怎麽回事?”
盧龍川平複怒氣,指着書信,喝問項天傑。
項天傑一臉憋屈,道:“我也不知,這封信剛才突然出現在我帳内,定是剛才有人偷偷溜進我的營帳,嫁禍于我!”
“可我适才已問過你的守門親兵,剛才根本無人靠近!”
項天傑百口莫辯,随即皺眉反問:
“你們又爲何會突然現身?這封信出現的太湊巧,你們來的也剛好,這分明就是一個針對我的局!請統領明察!”
盧龍川卻不爲所動,沉聲道:
“這幾日,我一直讓親兵監視你,每日都是不同的人,若不是多了個心眼,真要被你瞞過去了!”
項天傑頓時瞪大眼睛,不可思議道:“你監視我?”
“不錯,有朝廷細作告訴我你暗中通敵,我本來不信,可現在你還有何話說?”
盧龍川喝道。
聞言,項天傑登時一陣悲憤。
沒想到兄弟多年,自家寨主不信任自己,竟然派人監視。
怪不得這幾天一直心神不甯,原來自己真被人盯梢了。
可眼下物證在此,猶如黃泥巴掉褲裆,項天傑自知難以辯解,隻得打起精神叫道:
“統領聽我一言,此乃敵人栽贓嫁禍、挑撥離間之計,從始至終,我都不曾通敵!統領不要中了敵人奸計!”
“有證物在此,便是你說破天,也避不過去。來人,将他綁了,關進牢裏,仔細審問!”
盧龍川下令。
兩邊的士兵說了聲得罪,将冤屈滿腹的項天傑押了下去。
看衆人離開,盧龍川臉上的怒氣收斂,變成了一副愁容:
“軍師,真要這麽辦?”
孫榮搖了搖頭:“人贓并獲,便是想放他也放不得,爲保險起見,隻能先把他關起來了。”
雖拿到了書信證據,但兩人其實并沒有完全相信此物的真實性,心裏仍覺得這可能是嫁禍。
可無論項天傑是不是被栽贓的,這封書信既然出現在這裏,就證明内部真的有奸細!
而且,奸細的地位絕不會低,否則信上所說的軍情内幕怎會如此詳實。
隻可惜,今夜真正的内奸并沒有露出馬腳。
兩人隻好将計就計,先把項天傑關起來,再細細盤查究竟誰才是叛徒。
不過,兩人雖然下意識不信,可他們心裏,仍無法控制對項天傑起了疑心。
——會不會有萬一的可能性,其實沒有别的内情,就像當前證據所顯示的這樣,真是他通敵?
“究竟會是誰……”
盧龍川眉頭緊皺,一個個面孔在腦海中閃過。
是哪位老兄弟背叛了自己?
他心裏亂糟糟的,隻覺許多人都有可能,不禁疑神疑鬼。
在盧龍川看來,信上所說的,多半有真有假,關于對他的看法上,恐怕是寫信人的肺腑之言。
雖然這封書信不能盡信,可思前想後,有背叛動機的,貌似真的隻有反招安派的頭領。
難道我選擇招安這條路,真的不得人心了嗎?
盧龍川臉色變幻。
想到那陳封的英姿,他心頭便蒙上一層陰霾。
雖然他不是自怨自艾的人,可和這當世無敵的猛男相比,他由衷感到自慚形穢,自知魅力遠不如對方。
若不是自己與衆頭領聚義多年,恐怕他們早就想轉投陳封麾下了吧?
一時間,盧龍川患得患失,表情陰晴不定。
與此同時,在天王寨軍營的另一邊,禦風真人的住處。
帳内,周靖緩緩睜開眼。
“一個團夥的分裂,往往都從猜疑開始,人心易變,接下來就是等待了,我隻需要适時加幾把火。也不知道,姓盧的現在還有沒有這個能耐,鎮住麾下所有人……唔,估計不太行,他已經是老梆菜了,年輕時的志氣早已消磨殆盡,作風越發蠅營狗苟,油膩得很,而且長得還不夠帥。”
一邊想着,他搖了搖頭,吹熄冒着綠火的蠟燭,收了役鬼之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