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林府,府衙後堂。
州府上下官員聚集在屋外,焦急等候知府的治療結果。
終于,胡子花白的老郎中提着藥箱走了出來,四周等候的大小州府官員當即圍了上去。
“林大人傷情如何?”
一名知府心腹急不可耐問道。
老郎中搖了搖頭,無奈道:“老朽暫且将知府大人的性命救了回來,可也隻能吊着一口氣,不知何日能醒。我留了兩道藥方,分别煎服與外用,若能捱過十天半月,性命方才無大礙……隻是,手臂傷殘,老朽也無能爲力。”
聞言,衆人一股腦湧進房中,查看情況。
一進屋,濃郁刺鼻的藥物氣味便撲面而來。
隻見林知府正雙眼緊閉躺在床上,臉色慘白,額頭搭着濕巾,摔斷的腿綁了夾闆,而右臂齊肘而斷,斷臂處纏着染血的白布,内裏敷了止血散,傷勢竟勉強控制住了。
看到這一幕,所有官員腳步一頓,臉色紛紛露出沉重之色,好似全在悲痛,可實則各懷心思。
林知府身爲秦相門生,自然有許多人巴結攀附,可如今遭逢此劫,失了手臂,仕途已斷。
許多官員暗地裏投效于他,在難過之餘,又在想沒了靠山以後該攀誰的高枝,心中焦躁。
而不對付的官員,有些暗自欣喜,假裝難過,有些則眼神閃爍,心懷鬼胎。
一位知府心腹不甘心,朝老郎中喝問道:“你乃是安林府名醫,當真沒法接續斷臂?”
老郎中苦笑,無奈道:
“這位大人,老朽雖會接骨,卻不曉得如何斷肢再續。身懷這般醫術的杏林妙手,除了禦醫之外,據我所知民間隻有三人……”
這名知府心腹頓時眼前一亮,急忙道:“是哪三人?”
老郎中隻好回答:“‘金針郎中’孫伯清、‘妙手’張進端、‘清散真人’葛同……隻是他們都不在靜州地界行醫,即便日後叫來也無用,一旦斷臂過半日,神仙也接不上了。”
聞言,知府心腹才死了心。
這時,旁邊一位官員咳嗽一聲移開話題,肅然道:
“一地知府竟遭綠林歹人傷殘,此事非同小可,定會震驚朝野,須盡快寫好公文,十萬火急送往京中。此外,這陳封罪大惡極、喪心病狂,衙門已加急做好海捕文書,派出官差前去通報廬河各州,并沿路張貼,必将此人捉拿歸案!”
聞言,衆人紛紛點頭附和。
不管知府活不活得下來,此事都必須有個交待,殘害朝廷命官的賊人絕對不容放過。
不止事關官府威嚴,更是在場官員害怕自己步上後塵,又懼又怒。
這陳封竟敢傷官,有一就有二,誰知這賊人日後會不會再來下手……魯府接到賊人鐵槍傳書的事情,也已傳遍了州府,魯老爺吃這一吓,卧病在床,而他們這些州府官員同樣暗自懼怕。
若不除去這陳封,他們也寝食難安,有這樣一個兇人逍遙法外,衆人隻覺官不聊生。
這時,一名官員眼珠微轉,沉聲道:“知府遇難之時,那兵馬指揮使鄧直就在左近,卻坐視知府遭賊人所害,扭頭便逃,任賊人大搖大擺離去,這顯然是護衛不利之罪,必須嚴懲!依我之見,立刻将他枷了,開堂會審,杖責發配,以儆效尤!”
“言之有理,這鄧直臨陣脫逃,絕不可輕饒!”
衆人連連點頭。
知府遇害之事,幹系不小,必須有人負責,自然需要人來背黑鍋,而這鄧直完全是送上門來的,在衆多官員眼中毫不冤枉。
而且,鄧直開了一個壞頭,若是這些武夫護衛不戰而逃卻不受到責難,那他們的安全誰來保護,所以要拿這個典型開刀。
……
魯府。
自收到周靖鐵槍傳書那一日來,魯安城便病倒了,整個魯家也閉門謝客。
府内上下,都是人心惶惶,擔驚受怕,恐懼那催命閻羅未來某日再來上門拜府,讓他們步上何黃兩家的後塵。
“何黃兩家掌事之人死了個七七八八,已名存實亡,偌大家業無人主持,日後必然遭人分食。”
“我魯家會不會有朝一日也落個這樣的下場?”
主廳内,各房主事人齊聚一堂,都是憂心忡忡的樣子。
此時魯安城卧病在床,沒有前來商議,衆人隻能自行商量如何對待周靖的鐵槍傳書。
“那催命閻羅一日不落網,便一日懸在我等頭上!這等賊徒連知府都不放在眼裏,又豈會對我等善罷甘休,我看咱們還是分了家産,各自逃命去罷!”
“不成!家主不在,怎敢妄言分家之事,而且此事有辱門庭!還不如舉族搬離安林府,去别的地方經營。”
“荒唐,我魯家數代家業,勢大力強,怎能輕易舍去?況且強龍不壓地頭蛇,我等舍了根基去别的州府,便成了當地豪紳眼中的香饽饽,隻想着從我等身上刮骨削肉,絕不會容許外來人站穩腳跟!這安林府經了這一遭,必會嚴加戒備,賊徒未必敢回來,我等再多聘些武藝高強的護院家丁就是了!”
衆多魯家中人各執一詞,争論不休。
就在這時,魯安城拄着拐杖,一顫一顫走進廳内,身子虛弱,整個人好似老了十歲一般,
衆人急忙住嘴,起身迎接魯安城坐上主位。
魯安城落座,喘了一口氣,環視衆人,緩緩道:“這幾日我已想好,從今往後,弱幹強枝。各房分家,不得住在我魯家大宅,拿了錢财自尋營生。另外,無論主家分家,各房男丁皆不可全部生活在同一州府。”
衆人大驚。
有人急忙勸道:
“家主,這如何使得?我魯家基業這般拆分,無論主家還是各方,都淪落到與普通富戶無二,家勢盛況定不複往日!”
魯安城一瞪眼,強撐着虛弱的身子,怒喝道:
“知府受我等牽連,如今生死不知,朝廷必然追究,同時又有那催命閻羅虎視眈眈,我魯家傾覆便在眼前!爾等不知大禍臨頭,還想着往日威風,當真是不知死活!我魯氏一族分家,便是爲了不遭一網打盡,得以延續。往日家财,仍然可以福澤後世子孫,再不濟也能當個富家翁,若是某一分支出了有手腕有頭腦的人傑,無論是從政、經商還是買地,日後仍有機會盤踞一方!”
衆人無言,見魯老爺主意已定,哪怕有些人心頭不願,也隻能順從答應。
……
吳家莊。
吳正帶着數十個魯府家丁,已在此地逗留了幾日。
此次回來後,他便感受到了物是人非。
曾經每次回鄉,村夫們一見到他大多會問好緻意,商鋪還會送他一些小物件,人人都很友善。
可這一次,吳正愕然發現,自身待遇截然不同,走在村裏,随時會遭受村夫戒備、厭惡的眼光,幾乎人人都冷落他,自己竟成了不受歡迎之人。
“果然是一群忘恩負義的刁民。”
吳正暗自憤恨之餘,也沒忘了做正事,帶着人重新拿回了吳家莊子,作爲落腳之處。
然而家中物件幾乎全被人搬走,家丁護院也散了七七八八,隻剩下極少數忠心耿耿的管家仆役護着家眷。
當地鄉老、富戶,知道吳家在州府還有可以主事的子嗣,所以倒沒有爲難吳家家眷,隻是他們也不阻止村夫洗劫吳家。
吳正覺得這未必是好意,因爲他發現,曾經一副巴結讨好臉孔的鄉老富戶們,如今見到了他,都是皮笑肉不笑,一副意味深長的樣子。
家件物什被村夫分了幹淨,吳正即便氣憤,一時間也不好搶回來,隻能暫且不管。
他這段時間主要探訪田産情況,發現自家良田都遭村夫占了,他上門想讨要這些村夫手中的賣家地契作爲證據,卻差點被村夫圍了。
幸好有魯府家丁護着,村夫也不敢拿他怎樣,他才有驚無險。
自家買方地契被付之一炬,隻能去縣城府衙補辦,少不了使些錢财走關系,而且也不知會不會遭人從中作梗。
不過,吳正一想到自己背後有魯老爺,便安心下來,覺得此事必成。
這一日,吳正帶着魯府家丁在街上尋訪,忽聞馬蹄疾聲。
衆多村民扭頭望去,隻見幾個官差縱馬進了莊,接着在村中設立的官府榜牌前下馬,從行囊裏拿出幾張官府榜文,貼作告示。
緊接着,幾個官差便敲響銅鑼,引得周遭村民去看,大聲喊話:
“賊人陳封,大鬧安林府,打傷朝廷命官,屠殺富家豪紳,踐踏王法,罪不容赦!若瞧見此人,必須上報衙門,自有賞銀可拿!”
吳正是識字的,湊過去看榜文,一眼便知是海捕文書。
榜文寫着陳封的具體事迹,隻是略去了知府重傷的細節,主要強調他打殺何黃二家,還有放話說日後再殺另外兩家豪族的狂言,旁邊則是畫像。
吳正在榜文中看到魯家的名字,心頭一驚,仔細看完,才暗暗慶幸遭難的不是魯家,不禁心頭後怕。
若是魯家被除掉,那自己最後的靠山就沒了,家産決計是奪不回來了。
“話說這陳封,不正是那打殺我吳家莊的賊徒嗎?此人竟敢大鬧州府,連朝廷命官都不放過?!”
吳正隻覺口幹舌燥,心頭狂跳。
親族死在周靖手中,導緻家産遭人奪走,他心中自然有恨,但更多是懼怕……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白身,遇上強人豈能讨得了好?吳正不止一次慶幸自己當時在州府讀書,不曾回家。
而且,吳正早早思索過了,認爲對自身而言,在功成名就之前考慮複仇隻會分心,考取功名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隻要當上了官,就有了權勢,報仇自然不在話下,還不必擔心性命之憂,劃算多了。
正好有守孝的理由,他想等拿回家産就埋頭苦讀,趁此機會鑽研學問,不去管别的。
然而,此時看到周靖連朝廷命官都敢打的事迹,吳正不禁心頭驚懼,隻覺難以理解,不明白怎會有人敢對大官動手。
有了官身,便有王法護佑,理應受人尊崇,可這種草民怎麽敢下手的。
不能得到特權,區别于草民,高人一等,那幹什麽要讀書考官?
如果自己以後當了官,想去找這等賊徒的麻煩,性命仍然會受到威脅……那何必爲這種低賤的泥腿子而冒險?
畢竟,要是真的好不容易考上功名,便有了廣大前景,平步青雲的生活就近在眼前了……
吳正心念紛亂,天人交戰。
下意識的,他對報仇這件事更沒什麽迫切之情了,另外對這陳封的忌憚懼怕程度,又加深了一層。
……
在州府官差到處張貼海捕文書時,周靖一行人已遠離了安林府。
趕路數日,确認後面沒了州府追兵,衆人才終于在一處林間停下,卻是分開了。
天王寨頭領要回北方,而李純等人要回紅雲山,既然處境已然安全,也到了分别之時。
“此番得以認識諸位好漢,一起做下這般事,實乃生平快事,可惜我等出寨多日,此行事了,要回北方了。”
項天傑向衆人抱拳,語氣肅然。
李純也一拱手,慨然道:“唉,有緣一見,終須分别。”
項天傑一笑,又客套了兩句,随後轉頭看向郭海深,鄭重道:
“郭兄弟,你遭官府坑害,不如随我而去,在我天王寨坐上一把交椅,往後大口喝酒、大塊吃肉,豈不快哉?”
他自問此行救出了郭海深,有了恩情,對方應該不會拒絕。
然而郭海深猶豫了一下,卻搖了搖頭,愧疚道:
“諸位頭領劫獄救我,如此厚愛,郭某心中感懷,本該答應諸位上山入夥,可我如今另有緣由……唉,請恕郭某不能随你們向北而去。”
項天傑一愣,問道:“郭兄弟可是有什麽未辦之事?”
郭海深點頭,看向一旁的周靖,語氣铿锵有力:
“陳兄弟爲我犯下這等大案,必遭朝廷記恨,招緻報複。朝廷近期多半會派兵追捕,陳兄弟處境危險,我不能再抛下他一人避難,已打定主意與陳兄弟結伴而行,便是舍了性命,也要護他周全。若有追兵來犯,我與陳兄弟并肩迎敵,共進退,同生死!”
他自覺欠了大恩,在周靖處境還不安全的時候,不打算離周靖而去。
雖然路上還沒結拜,但郭海深隻覺和周靖意氣相投,已經打定主意認這個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聞言,項天傑立刻看向周靖,發言勸道:
“陳兄弟,你傷了朝廷命官,必遭報複。因爲事發南方,南邊的追緝力度最大,但北邊卻截然不同。兄弟何不随我們一路向北,去我天王寨入夥?那樣根本不必擔心朝廷追兵。”
話音落下,諸多天王寨頭領眼前一亮,一起熱情相邀。
他們敬佩周靖武藝高強與豪傑行徑,很想同住一個屋檐下,日後好好親近。
見狀,李純頓時坐不住了,趕緊搭話,對周靖說道:
“陳兄弟豪傑行徑,我心中同樣佩服,紅雲山雖是小寨,也願意庇護兄弟,我誠心邀兄弟來我紅雲山安身歇馬。”
雖然紅雲山與天王寨相比隻是小蝦米,但他隻能出來争一争。
同時受到兩份邀請,周靖沉吟了兩秒,開口道:
“天王寨諸位頭領的心意,我心領了,隻是我與李純兄弟早先認識,已答應去紅雲山一叙,而且當下我暫未打算離開南方,隻能拒絕各位好意了。不過,日後我自會去北方,上天王寨拜訪諸位兄弟,把酒言歡。”
他打算去紅雲山,一個是路途比較近,去北方則太遠了,二來是小寨事少,大寨人多,自己接下來需要一個較爲清閑的環境提升實力,紅雲山相對合适。
至于朝廷派出追兵……起碼要知道他在哪才行,小團夥行動,很難露了行藏。
聞言,李純頓時大喜過望。
而項天傑卻是心頭郁悶。
這一波救人,郭海深本該闆上釘釘入夥,卻沒想到被一個中途殺出來的陳封給拐走了……
然而對方理由正當,項天傑也沒法反駁,隻好無奈接受現實。
不過,聽周靖的意思,隻是去紅雲山落腳,并不是入夥,項天傑心裏這才好受不少,覺得周靖日後還是有可能投效不同山寨,而自家天王寨機會不小。
念及于此,項天傑放下心頭情緒,拱手道:
“好吧,那兄弟一路小心。我此行回北方,定會将陳兄弟的義氣之舉告知山上頭領,傳遍綠林,好教天下人都知曉兄弟這一号綠林豪傑!”
他仍然想和周靖結個善緣,打定主意爲周靖揚名,有他天王寨這種龐然大物在道上作證,必然能讓此事轟動綠林。
周靖也抱拳回應,并未拒絕。
這時,高雲開口了,惋惜說道:“哥哥,我卻是不能跟你一道了,雖然此番在南方鬧事我不曾自報家門,不過小心起見,我打算回北邊卷了家小,安頓到别的地方。以後若有閑暇,我再來找哥哥喝酒論武。”
“好,我等着兄弟。”
周靖點頭。
這時,李純看向一旁的方真,笑道:
“方兄弟,你有何打算?”
方真則聳了聳肩,毫不猶豫道:“我本就是一浪迹天涯的散人,哥哥去哪,我便去哪。”
“好,有兄弟作伴,甚是快意。”
周靖聞言爽朗一笑。
李純越發高興,這一波邀請周靖,連帶着郭海深與方真也一起上山了,簡直是買一送二。
一番叙話後,天王寨衆人和高雲決定投北而去。
周靖、郭海深、方真三人組成的新團夥,則打算跟着李純一路去紅雲山,暫時落腳觀望朝廷态度。而張三等五人自然跟随。
衆人各自表明了去向,一行人頓時分成兩路。
彼此相望,所有人臉色一肅,擡手抱拳:
“江湖路遠,山高水長,世事浮萍,總有聚散,隻盼他日道左相逢,仍能與諸位好漢把酒言歡!”
雙方都是綠林中人,都不是扭捏性子,在這林子裏鄭重抱拳告别,道了一句江湖再見。
随即,兩夥人當場分開,各走各的路,背對背漸行漸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