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開他們吧,聽我的話,孩子。”
紅脖子男孩本能地反抗來自路德先生的命令,但很顯然,它的反抗在此時顯得有些蒼白,尤其是它脖頸上挂着的那枚晶體,像是一塊極爲精緻的……狗牌。
它被鉗制了,它被控制了,它被壓迫住了;
無論心中有多麽強烈的不願,但忤逆路德先生的意志,對于它來說就是最大的不可原諒。
這是一種超越了金錢、脅迫、倫理、世俗以及術法、迷惑、詛咒等等一系列的,最高級别的控制。
你的人生……不,是你的存在價值,是由對方的意志所控制。
作爲個體,你能反對能排斥,但從整體上來看,結局早已注定,答案是唯一。
就像是深淵之神制造出來的……天使。
隻不過天使是神親自制造出來的,而紅脖子男孩,則更像是被後天強行賦予的。
這種關系的媒介就是那枚晶體,且極有可能就是……神格碎片。
無數年來,凝聚神格碎片,是一代代信徒心中最宏偉的目标,是足以讓他們用一生去追求的至高向往;
如果沒有狄斯這個爺爺,卡倫大概也會是一樣的認知。
狄斯是很抗拒凝聚神格碎片的,他早就能凝聚卻一直想辦法拖延和壓制,并不是單純爲了過屬于自己一家人的平靜小确幸生活。
他是一個天才,在那個曾屬于他的短暫年輕時代,他的存在讓身邊的一衆“大人物”黯然失色;他同時也是一個極爲驕傲的人,他将自己作爲一個人的自尊,看得非常之重。
他說過,凝聚出神格碎片,其實就是神餓了之後被挂上牌子的菜肴。
他不滿,他憤怒,他痛恨自己曾追随信仰的秩序之神,一直在欺騙着他的信徒,所以他遵守秩序,卻鄙夷秩序之神。
他說:秩序之神是妓女養大的。
這是對秩序之神人格,或者叫“神格”的一種最大侮辱,我認同你爲秩序所做出的貢獻,我承認你曾創造出來的豐功偉績,但對于你的人品,我保留最大的不屑。
試想一下,如果此時坐在這裏的不是路德先生而是秩序之神,跪在這裏的不是紅脖子男孩而是狄斯……
當你凝聚出神格碎片,當你将自身存在的意義完全融入另一尊神的規則之中時,你在他面前,怎麽可能還有尊嚴?
紅脖子男孩終究還是沒能抵擋住路德先生的命令,它收回了自己的頭發,卡倫和尼奧恢複了自由。
不過,這是一種相對自由,因爲紅脖子男孩一直冷冷地盯着他們,似乎在期待着他們現在趕緊做出一點過激行爲好讓它順勢出手。
可惜,卡倫和尼奧讓它失望了。
這兩個人的鬥争與工作經驗實在是太豐富了,不需要溝通,彼此都清楚現在是“好好溝通”的時間,無他,其他人現在應該還在隧道裏,還沒安全呢,總得爲他們再多争取一點活着逃出去的機會。
尼奧的表演型人格在此時發作,他是不會讓局面冷場的,所以他馬上站起身,右手捂着自己的胸口,一臉肅穆地說道:
“啊,路德先生,真的是您麽?
我實在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我此時的激動之情,我是您的忠誠信徒,我認可紫發人的平權活動,我支持您的主張,在得知您被刺殺死去的消息時,我悲痛得近乎無法呼吸!”
語氣誠懇,情緒真摯,加上了恰到好處的哽咽。
這種就是,你明知道他在騙你,你卻依舊很難對他産生反感。
路德先生露出了微笑,他說道:“感謝你的認可,菲利亞斯先生。”
尼奧:“……”
卡倫目光也是一凝:這是屬于,神的全知麽?
路德先生繼續道:“在剛才,我和菲利亞斯先生聊了一會兒,我們聊得很開心,他說他要去展開沒有盡頭的旅行,可他最放不下心來的,就是他的好朋友,一個叫尼奧的朋友。”
尼奧問道:“您能看透我的僞裝?”
“不,你沒有僞裝。”路德先生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輕輕動了動,“就像是翻閱過去的文件一樣,指尖輕輕地一撥,你的過去,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可是,有什麽區别?”
“區别?區别在于,就像是你的僞裝在你的身前,你的僞裝在你的外圍,可是對于我的目光來說,沒有前與後,裏與外的區别。
你的城堡修建得再完美,又怎麽可能攔得住風的進入?”
尼奧很快就平複了情緒,他開口道:“那個,路德先生,請問,您現在是神麽?”
“呵呵……”路德先生笑了,“如果我說我是神的話,你們會不會感到失望?”
尼奧搖了搖頭,回答道:“我們也沒有見過真正的神,沒有對比,又怎麽可能會失望呢?”
“可是,不管怎麽樣,神也不可能是我現在這副模樣,我曾欣賞過不少宗教壁畫,也曾徜徉過宗教的典籍,神,應該是光鮮的,是偉岸的,而我……是腐朽的。”
“可是,這和您是不是神又有什麽關系呢?沒人規定神就一定是光鮮亮麗的,神甚至可以是一條狗。”
“滋滋滋……”
紅脖子男孩聽到這個話時,目光變得狠厲,喉嚨裏也發出了警告的聲音,顯然它覺得尼奧的這句話是一種冒犯,因爲紫發人最經常被形容的侮辱性詞彙就是“紫發的豬狗”。
路德先生對紅脖子男孩開口道:
“當别人願意和你交流時,你應該真誠地和他交流,你的内心不能過于敏感,認爲對方言語裏的某些詞彙就是特指對你的侮辱。
當然,或許你可以利用自己的怒火,讓對方将一些詞彙永遠設入禁詞,讓其他人去刻意回避掉這些詞彙。
不僅是言語上的詞彙,還包括一些其他的禁忌,比如飲食習慣,穿衣習慣……
你以爲你設置的禁區足夠多,你就可以得到足夠的保護?
你甚至會覺得這是自己得到的一種特權,可實際上,這反而是另一種被高高擡起來的歧視,你在沾沾自喜的同時,會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失去更多更多。”
紅脖子男孩對着路德先生低吼,顯然,這種說教,它根本就聽不下去。
路德先生對尼奧說道:“很抱歉,我無法控制住這個孩子。”
尼奧聳了聳肩:“沒事,我能看出來,您是被它裹挾了。”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它裹挾了我,而是我必須因爲它才得以存在,沒有它,就沒有我。”
沒有它,就沒有你?
卡倫在心裏咀嚼着這句話,所以,紅脖子男孩其實是紫發人憤怒的凝聚?
怪不得路德先生每次對這個孩子說話,都像是在和一群人講道理,他的對話對象從來就不是這一個孩子,而是維恩以及維恩周圍很多國家裏的紫發人。
普洱曾問過凱文爲什麽這麽懶,當初不想着創建一個自己的小教會,凱文的回答是:當你得到屬于自己的教會時,也會失去一些東西。
尼奧繼續問道:“可是您還是沒有回答,您到底是不是神?”
路德先生回答道:“我隻能說,神,曾短暫出現過。”
“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
路德先生的胸口爛肉位置裏,慢慢浮現出了一枚晶體,居然和紅脖子男孩脖子上的那枚,一模一樣。
“神曾經非常短暫地出現過,短暫得幾乎無法觸摸,但祂必然來過,否則,不可能留下我和它,換個方式來說,我和它之所以能誕生,也是因爲神出現過。”
“這……”
路德先生歎了口氣,說道:“我們的神,誕生過,又隕落了。”
聽到這個回答,卡倫和尼奧心裏都随之一震。
所以,秩序、原理兩座神教的造神實驗是成功了;但神已經隕落了,所以神性污染的爆發也是真實的。
眼前這兩位,不管是路德先生還是紅脖子男孩,他們都不是神,他們是神隕落後衍化出來的産物,甚至可以說是……兩股最大的神性污染。
“哦,對了,尼奧先生,你剛剛說,一條狗?”
“額,是的,我隻是打個比喻。”
“不,這不是比喻。”路德先生笑了,“在我的大腦還沒有腐爛前,我的思維和目光,都還能殘留着一些特殊性。”
“和您聊天,真的不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是啊,确實是這樣,所以,你還是更喜歡和那兩位聊天是麽?我是說,除了菲利亞斯先生之外的另兩位。”
“他們,也和你聊過天了?”
“是的,聊過了,一位向我傾訴被封禁無數載的孤苦,另一位,則想對我傳教,對我說,隻有光明才能對我的現狀進行救贖,因爲光明之上,沒有神的存在,我隻要皈依光明,就能褪去我身上的這些正在逐步将我吞噬的污穢。”
尼奧撇了撇嘴,笑道:“這還真是他們的風格。”
緊接着,尼奧又對卡倫調侃道:“我今天算是體驗了一把比光着身子在大街上奔跑更讓人覺得不适和羞恥的事。”
路德先生歉然道:“很抱歉,給你帶來了困擾。”
“啊,沒事,您不用這麽客氣,真的。”尼奧伸手指了指卡倫,問道,“您就沒有和他那邊的人聊聊?我這裏隻能開個茶話會,他那裏可是天天開泳池派對。”
“是麽?”
“當然,不是,您這麽問,是您還沒來得及和他那邊的人聊?”
“風,吹不進去啊。”
“什麽意思,您看不見他裏面?”
“是的,看不見,他的身體,比我……健康。”
拉涅達爾改造過的身體,暗月之骨的融合,再加上卡倫本身的特殊性,如果尼奧建造的是一座城堡擋不住風的進入,那麽卡倫,本就立在風暴的中心。
尼奧感到不平衡了,攤手問道:“這不公平呀,憑什麽隻有我被偷窺了?”
“因爲在你的體内,有一股和我很相似的氣息……你曾經,融合過我的一部分,是麽?”
聽到這個解釋,尼奧的眼睛逐漸瞪大,他想起來了,自己曾經偷襲了原理神教的人拿下了一個陶罐,然後吸入了裏面收集的特殊氣息,最終導緻自己發瘋的同時還刺激覺醒了瘋教皇的血脈。
“所以,您的意思是,您在我體内,有後門?”
“可以這麽理解,如果我願意,如果你也願意,或許,我也能去你裏面喝茶。”
“我倒是很歡迎您來,但它,可以不帶麽?”
“帶不帶,都一樣的,因爲一旦我加入了你的茶話會,你就永遠都不可能離開這裏了,這裏,就是你的家,你終生都無法脫離的地方。”
“那我們下次再聚,你知道的,我妻子的墓穴還在外面,如果要選一個地方永久待着,我甯願是在我妻子的墳前,而不是在這裏。”
“我能理解。”
“您真善解人意,如果不是秩序和光明先到,我想我應該願意去追随您。”
“呵呵,我聽出了誠懇的味道。”
“是吧,我對您的敬意……”
“雖然不多。”
尼奧:“額,好吧。”
路德先生開口道:“好了,我們現在可以聊一些其他的事情了。”
尼奧皺眉道:“您果然還有反轉。”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麽,但我想說,現實和你想象中的,有很大的出入。首先,我暫時能控制的範圍,其實就隻有這一塊區域,這還是你們成功傷到了它,讓它和我的力量比發生了短暫的失衡,否則我和它之間,都是以它爲主的。
而且,我控制它的時間不會太久,因爲我正在不斷地腐化,徹底腐化後的我不但無法繼續壓制它,反而會被它吞噬,成爲它力量的一部分。
那時候,它就會變得更加強大。”
尼奧問道:“那我們的人呢?”
“他們已經在最外圍了,但他們沒辦法離開,雖然那兩件神器在他們手中,但他們無法像進來時那樣離開,因爲它……”
路德先生看向紅脖子男孩:“他将主要的污染,全都驅趕到了最外圍,而且故意留着他們不殺死,正盼望着你們外面的人接他們出去,但我覺得,你們外面的人應該不會這麽蠢,不會上當。”
“所以,您的意思是,我們隻能留在這裏等死?”
“可能,派遣你們進來的人,應該不會料到,我們的神曾出現過,也不會預料到,誕生了我們。”
“是的,他們沒有預料到,因爲你别看他們如此熱情地造神,可他們自己,估計都沒料到神真的能被造出來。”
“他們的預料也沒有錯,唉,這個世上,哪裏有純粹的對與錯呢?”
路德先生說着,終于将主要目光落在了卡倫身上,問道:“是吧,記者先生?”
“很抱歉。”卡倫正式回應道,“我當時是可以救您的,但我職責所在,怕因爲自己的行爲釀出更大的破壞。”
“你不用對我道歉,我和他,不是一個人,他是我,我是我,就算完全一樣,但也不是同一個人。不過,我記得,和你的聊天,讓人感到很舒适。”
尼奧馬上搭話道:“那是當然,我這個朋友最擅長的就是聊天,應對總是很得體。”
“在我的記憶中,你是對我的主張,持批判态度的。”
尼奧面帶微笑地看着卡倫:“你瘋了?”
卡倫點了點頭,回應道:“是的,沒錯,即使是現在,我也依舊是這樣認爲。”
“哦。”路德先生沒有生氣,“或者現在,我們又擁有了一點點屬于我們二人的時間,可以好好地聊一聊。”
尼奧問道:“聊好了,有獎勵麽?”
“獎勵?”
“是啊。”尼奧理所當然道,“一般在很危險的地方盡頭,總能碰到一個慈祥的老爺爺,老爺爺給予你考題和考驗,通過後,就能得到獎勵,小說和電影裏不都這麽拍的麽?”
“哦,獎勵啊,是有的。”
“是什麽?”尼奧舔了舔嘴唇。
“獎勵應該在最後再公布,而且,還得看考驗的成績來決定,不是麽?”
“啊,您說得對。”
路德先生看向卡倫,示意道:“現在,把你那天想說又沒完全說完的,講出來。”
卡倫說道:“我對您一味地否定暴力隻認定文明和平的追求平權主張,并不認同。”
“所以,你主張使用暴力?”
“我主張保留使用暴力的手段。”
“可是,就像是大壩出現了一個裂痕,你知道這将意味着會發生什麽嗎?”
“我知道濫用暴力的後果,所以需要警惕:暴力不應該淪爲個體發洩的途徑。”
“具體一點呢?”
“我主張暴力應該保留,且是那種有秩序的暴力。”
尼奧努了努嘴:媽的,你是在傳教麽?
這時,尼奧留意到,那個紅脖子男孩看向卡倫的目光,變得比之前柔和了一點,主要對比在于,它看自己和看路德以及看卡倫時的差距。
顯然,對于紅脖子男孩以及它所代表的那些紫發人意志來說,因爲路德先生的死,他們的憤怒,已經很抗拒來自路德先生的“不采用暴力的文明維權”方式。
路德先生發出了一聲感慨:“可是,這太難了,我的能力,無法辦到,你能辦到麽?”
尼奧馬上說道:“他當然可以。”
“我現在辦不到。”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以後能辦到?”
“以後也不一定能辦到。”
“那你的‘現在’,又有什麽意義?”
“現在可以開始摸索。”
“摸索?你就确定,可以摸索出一條絕對正确的道路麽?”
“不确定,但應該能摸索出一個更适合當下的途徑,一個,至少比過去好的道路,隻要能在鬥争中學習鬥争。”
“可是,我已經死了,我沒有機會再摸索了,也沒有機會再學習了。”
卡倫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正面回答道:“如果就因爲失去了一個您,紫發人平權活動就此失去了摸索學習進步的能力,那隻能說,你們并未真的做好持久鬥争的準備,沒有認清楚目前的真實鬥争形勢,更沒有對未來做出有效具體的規劃。”
“所以,我還是那個問題,交給你,你能做得比我更好,是吧?”
尼奧馬上道:“當然,他正在做的事,也很偉大。”
“不是,大概率,我不會做得比您更好,您知道的,站在旁邊說話永遠比彎下腰做事要來得簡單輕松,雖然理論是可以共通的,但不一樣的賽道所面對的具體情況也是完全不同的。”
“呵呵呵。”路德先生發出了笑聲,“我很喜歡你,沒有早點認識你,可以經常和你喝茶聊天,是我的遺憾。”
“我也一樣。”
“不,不一樣,你從一開始就清楚,我做不成功。”
卡倫有些尴尬地低下頭,是的,他從一開始就不看好由路德先生引領的這場平權運動,因爲有些過于天真了。
維恩這片土地的原住民也不是馬克萊人,馬克萊人是以海盜的身份擊敗原住民占據的這裏,所以,本質上,路德先生就是在和強盜尋求文明談判的機會,這簡直是做夢。
“我可以不看好您的事業,但我一直很敬重您這個人,也承認您的偉大。”
“在你眼裏,我是一個天真的人,對吧?”
“可有些時候,隻有天真赤誠的人,才會願意站出來。我相信,在您一開始舉起這項事業時,就不斷接收到死亡威脅恐吓,您更清楚,您把事業做得越大,自己就越有可能被暗殺,但您還是選擇了勇敢地堅持。”
“唉。”路德先生咂了一下嘴,但眼睛裏的快樂,是沒有遮掩的。
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遇到一個可以和自己溝通交流理解自己的人,哪怕并不是自己的狂熱支持者,也是十分難得和欣喜的。
尼奧馬上說道:“您覺得,考驗的結果怎麽樣?”
“我很滿意。”
尼奧:“那獎勵?”
“有的,我給。”
“所以,是什麽獎勵呢?”尼奧克制着搓手的沖動。
路德先生看向身邊的紅脖子男孩,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容,
說道:
“獎勵就是,可以接替我坐在這個位置上,永久地腐爛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