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卡倫有種自己是否聽錯了的懷疑。
她的意思，到底是她不想成爲一個被當作家畜圈養起來的龍神，怕玷污了“叛逆龍神”的偉岸形象呢？
還是說，就是單純字面上的意思，她認爲叛逆龍神也是一頭被圈養的家畜，她對那位龍神打心裏有着一種濃重的鄙夷？
前者是能說得通的，也很好理解。
後者，則有些過于荒誕了。
但荒誕中，卻又透着一股合理，而這股合理存在的唯一原因，僅僅是因爲這句話的聽衆，是卡倫。
“被當作家畜養大的叛逆龍神。”
“贊美妓女養大的秩序之神。”
無形中，居然和茵默萊斯家族語錄對應上了。
卡倫一開始決定來參加地穴神教的選擇大會，主要原因還是他心裏對龍族帶着一種神聖濾鏡感。
實用角度暫且放在一邊，如果真能和執鞭人一樣身邊也跟着一條龍，那種精神滿足感絕對是令人神往的。
然而，在經曆了地穴神教這些事後，龍族濾鏡在卡倫這裏算是徹底垮掉了。
他現在覺得，執鞭人應該對自己身邊這條龍也不是很滿意，純粹是因爲前期投入成本太高，才不得不皺着眉繼續容忍它的存在；
卡倫還曾質疑過執鞭人這樣對待自己的寵物是否合适，有些天真地認爲如果能多些關愛與理解，興許奧吉大人也能變成那種真正的夥伴，但現在卡倫卻越發理解執鞭人做法了。
如果說批判種族歧視是一種政治正确，可現如今種族歧視的概念是建立在同爲人類的基礎上的，講究的是人類之間不能進行種族歧視，而不是不同物種之間。
且相較于地穴神教這種原始蠻荒的宗教氛圍，秩序神教那裏雖然内部時常會互相攻擊“難道你忘了秩序之下人人平等麽”，但實際上，秩序神教真的是對這一教義貫徹得最好的一個神教了。
奧吉大人……極有可能是本身腦子就有點問題，她聰明是聰明，企圖利用拉斯瑪破除自己禁制的行爲曾讓卡倫贊歎過，但小聰明再多也無法遮掩其大方向上的愚蠢。
不過，這條小骨龍面對自己先前的威脅時，依舊甯願選擇同歸于盡也不願意屈服，反而得到了卡倫這裏的贊賞。
看慣了利益計較，看慣了屈服于現實，甚至自己很多時候也不得不遵從這一陳舊腐朽的遊戲規則，忽然間看到一個純粹的，真的會給人一種驚喜的感覺。
反而奧吉大人所說的，它身上擁有叛逆龍神的傳承，在卡倫這裏，實際上并沒有加太多分。
所以，當小骨龍喊出這樣的一句話時，卡倫心裏，更激動了。
此時卡倫看她的目光，有種狄斯看剛蘇醒時自己的感覺。
我們其實，都是叛逆者。
“我能理解你，真的。”
卡倫發出了一聲感慨，這句話比先前說的都要簡短，因爲此時再用什麽話術企圖去打動她顯然是不可能的，她的叛逆，不是模仿，而是由内而外，她不是從叛逆龍神那裏繼承了這一信仰，因爲她連叛逆龍神壓在她頭上都會讓她感到極爲不舒服。
這一點上，像極了當初才隻是神仆的卡倫，在自己筆記本寫下那麽多“大逆不道”語句的樣子。
小骨龍重新穩固住自己的魂體之後，再度向卡倫發動了攻擊。
她來勢兇猛，卻不可能給卡倫造成真正的威脅，不過卡倫已經沒有了想要鎮壓她的意思，更像是看見了一個摯友家的小孩，因爲自己的逗弄正對着自己嘟着嘴發脾氣，反而覺得有些可愛。
那就，繼續逗逗你吧。
卡倫幹脆撤去了輪回之門防禦，掌心向前一攤，笑道：
“去，和她玩一玩。”
千魅從卡倫掌心裏竄出，自從跟随卡倫，千魅大補的機會不少，比剛離開輪回之門時，肥美了太多，再加上平日裏一直依附在秩序鎖鏈上對魂體進行着加持，相當于是一種高效鍛煉，現在的它雖然依舊看起來像是一條蛇，但已經是一條蟒蛇了。
哪怕它現在所面對的是一條龍，它也沒有害怕的。
而小骨龍看見卡倫放出了一條黑蟒來應對自己，她可沒有認爲這是來自“卡倫叔叔”的關愛，反而認爲這是一種對自己的羞辱，更加發狂地撲了上去。
“轟！”
黑蟒和骨龍對撞到了一起，雙方很快就陷入了相互撕咬抓撓的親密交流模式。
骨龍狂暴，隻要她做出攻擊，那必然是不死不休，不給自己留什麽退路；
千魅本性就是暴戾與兇殘的結晶，再加上見過了真正的大世面後，它壓根就沒把什麽龍族放在眼裏。
一番撕咬之後，雙方魂體都變得十分破碎，沒想分開，但互相的鎖持都跟不上了，被動地互相推出了距離，無意間創造出了一個中場休息環節。
小骨龍繼續拉扯附近的亡靈氣息對自己魂體進行補充修複，準備下一輪厮殺；
千魅則開始圍繞着卡倫轉圈，從卡倫這裏接引靈魂力量補充自身，它并不覺得這裏是對方的主場，反正自它跟着卡倫出門之後，在靈魂世界裏，它就沒見過卡倫輸過誰。
另外就是卡倫一直要克制自己的餓瘾，很多時候“美食”放在面前他也不會選擇吃，最後基本都便宜了千魅。
所以，千魅想當然地認爲，眼前那條骨龍，接下來一定是它的晚餐。
很快，雙方休整完畢，不約而同地繼續互相奔赴。
但在将要接觸前，小骨龍身前出現了一道道色彩斑斓的光暈，死氣伴随着生氣在光暈中流轉，還準備繼續一番原始厮殺的千魅直接撞了進去，魂體當即開始快速扭曲，甚至有了崩解的趨勢。
小骨龍見狀，馬上擡起龍頭，前爪揮舞，更多的彩色光暈被凝聚出來，瘋狂地向千魅砸去，這是打算一舉将千魅的魂體徹底攪爛。
一直站在後面看着小朋友們打架的卡倫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這條骨龍的天賦确實驚人，剛出生沒多久的它連續經曆戰鬥後，馬上就能領悟出自己的種族能力。
在這方面，千魅确實差了很多，但千魅畢竟隻是一個靈魂體，硬是要拿它和擁有血脈傳承的龍族去相比的确是有些欺負人了。
不過，面對這種危急情況，千魅很快也做出了反應，它現在的自我定位就是卡倫的輔助，是卡倫的翅膀，當它遇到危險時，自然也是向卡倫求救。
一條條秩序鎖鏈從卡倫腳下延伸出來，卡倫沒做引導，當然也沒有做阻止，秩序鎖鏈順着千魅的呼喚沖入了那一圈色彩之中，很快和千魅本身融合。
擁有了秩序鎖鏈加持，千魅就像是瞬間從一條蟒蛇進化成了一條蜈蚣，它開始強勢驅離那些引得它不适的光暈，然後猛地出現在了小骨龍的上方，向下狠狠地沖擊下來。
小骨龍本能地開始進行防禦，但伴随着兩條秩序鎖鏈的猛抽，小骨龍的防禦被瓦解，千魅撞擊在了小骨龍身上，在它身上撕扯下來一大塊“肉”。
“吼！”
發出一聲痛苦咆哮後，小骨龍馬上後退，千魅停留在原地，慢慢吞咽消化着這一股靈魂力量，顯得無比歡喜。
小骨龍惡狠狠地盯着千魅，然後将目光轉移向了卡倫，裏面夾雜着嫉妒以及……委屈。
顯然，它覺得卡倫的“出手”，破壞了它和千魅之間的公平對決。
消化完一大塊肉的千魅發出了一聲長嘯，主動向小骨龍沖去。
有着身上秩序鎖鏈的加持，千魅這一次打得格外激進，反正隻要卡倫不喊停，它就可以自認爲擁有無限補充。
靈魂體之間的較量，本質上就是這麽一回事，如果沒辦法依靠質量快速取得戰果，接下來就必然會陷入拼存量的消耗戰。
小骨龍開始逐漸不支，它拉扯四周亡靈氣息修複自身的速率也在變慢。
這裏雖然是它的主場，但卡倫作爲外來入侵者所攜帶的糧草，比它這個土著存糧還要豐厚得多得多。
逐漸把握局面的千魅開始更肆無忌憚地啃食，極爲高頻率地扭動着自己長長的身軀，歡快得像是一隻被撒了一把鹽的泥鳅。
小骨龍開始不斷後撤，身上破損的地方無法繼續得到修複，逐漸變得狼狽。
卡倫依舊沒有叫停，還是站在那裏看着，因爲他知道，小骨龍還有一項東西沒有使用出來。
爲什麽不用呢？
是不願意麽？
即使是到死，也不願意承認自己得到了叛逆龍神的傳承？
“咔嚓！”
身軀之間的絞殺之下，小骨龍再次落敗，它的身體被千魅分割成了兩半。
千魅在此時做了一個很愚蠢的決定，沒有乘勝追擊，而是停在了原地，欣賞着被自己分爲兩截的對手。
這一幕讓卡倫微微皺眉，他很不喜歡這種白癡一般的行爲，但也沒說什麽，反正平日裏千魅受自己操控，理論上隻要自己不犯渾，現實中千魅就不會有機會展現出這白癡的一面。
況且，多給予小骨龍一點思考時間，也是好的。
兩截身軀開始重新拼湊起來，可因爲沒有足夠靈魂力進行補充，小骨龍的身軀就算勉強拼了起來，依舊顯得極不協調。
千魅則提前進入了勝利者姿态，開始一點一點地向小骨龍“邁進”。
這時，卡倫留意到小骨龍的雙眸神采開始發生轉變，從一開始的腥紅逐漸變爲深邃。
在它的脖子位置，一片龍鱗閃現出了金色的光澤，神聖的氣息開始流露。
千魅馬上意識到了不對勁，強烈的危機感向它襲來，它開始瘋了一樣向小骨龍沖去。
但這一次還沒等到它靠近，一尊偉大的虛影就出現在了小骨龍身體外面，綿延、磅礴、巨大、不可侵犯！
千魅身上當即燃燒起了火焰，它的靈魂正在快速地消耗，連帶着它從卡倫這裏借來的秩序鎖鏈也支撐不住開始快速消融。
小骨龍目光冷冷地盯着千魅，它身上所覆蓋的那尊巨大身影則沒有絲毫表情，無法讓人感知到情緒，可當它出現時，這裏的一切格局都已經發生了變化。
擁有信仰，擁有傳承，和能完全呈現，是不一樣的概念。
就像是這世上信仰秩序的人很多，還堅持信仰光明的人也不少，但真的沒有多少人能夠像卡倫一樣将兩尊主神的信仰之身立在自己的靈魂深處。
往細化了區分，神教曆史上，神子之間的實力和地位差距，也是非常巨大的，不同時代相同一位大人的傳承者，他們所展現出的能力以及教内身份，也可以截然不同。
所以，這條小骨龍雖然依靠的是那枚龍鱗，但她本身，就是叛逆龍神信仰之路的純粹貫徹者，這是這一規則序列對她的認可。
甚至，這和叛逆龍神本龍，都沒有絲毫幹系。
就像是秩序之神也不知道有卡倫的存在一樣，并不是秩序之神選擇了卡倫，而是卡倫更契合這一規則。
神有兩面性，閉着眼回應着信徒禱告的神，更像是一種冰冷程序化的運轉。
卡倫歎了口氣，奧吉大人察覺到這條骨龍身上有龍神的氣息，認爲它是叛逆龍神的傳承者而覺得她高貴，可事實上，奧吉大人的眼窩還是太淺了。
光是能在靈魂深處接引下信仰之身這一能力，就已足以說明它的潛力；
人和人，是不能比的；龍和龍，也是不能比的。
奧吉和她的父母還在關注于貴族血統純度，可這條骨龍自誕生起……不，可能連她的“孕育者”或者叫“制造者”都沒想到，她，是奔着龍族分支神去的。
血統可以拼湊，有意識地高血統交配，哪怕會出現大批量失敗品，但隻要次數足夠多，肯定能拼湊出血統優秀的後代；
但靈魂方面的特殊性以及以它爲代表演化出的性格、信仰等等，就完全不受控制了。
這一切，真就像是當初狄斯和普洱、霍芬先生一起采用超規格神降儀式接引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一樣，在那之前，連狄斯也不知道将接引下來的到底是什麽樣的“孫子”。
伱和我……太像了。
我們的出身，我們的性格，我們的倔強，我們的選擇……都太相似了。
你應該屬于……不，你應該站在我身邊。
因爲隻有我，才能讓你在這個世上，不覺得孤單。
被火燒的千魅開始逃竄，但巨影的一隻龍爪正好壓住了它，讓它隻能被迫繼續着燃燒，此時的千魅，真像是一盤蚊香，而且是被點燃的。
然而，自知無法靠自己力量掙脫的千魅并未展現出柔弱，反而一邊承受着痛苦一邊轉身對着前方的小骨龍繼續發出挑釁的嘶吼。
它不怕的，它真的不怕，哪怕這尊巨影給它帶來的壓迫感近乎是窒息且絕望的，但它有底氣。
小骨龍擡起龍爪，巨影的爪子也随之将要落下。
千魅感知到了死亡危機，但它依舊表現得十分嚣張。
就在這時，卡倫動了。
他向前一步，說了一聲：“秩序。”
刹那間，秩序之神的信仰之身出現在了卡倫的身後。
卡倫擡起手，秩序信仰之身也擡起手，兩尊巨大的法身開始了最爲直接的碰撞，龍神的爪子被秩序的手擡了起來。
身上火焰還未消散的千魅很是激動地繼續擺動起自己的身軀，極盡妖娆。
小骨龍看向了卡倫身後的秩序之神信仰之身，眼睛裏流露出了驚愕。
同樣的，龍神的虛影在面對秩序之神法身時，竟然默默地蜷曲起了自己偉岸的身影。
法身是不帶情緒的，它們是規則的化身，因此，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意味着在上個紀元中，秩序之神和叛逆龍神之間，應該存在着某種特殊的關系。
但這些，并未存在神話叙述中有過具體記載，地穴神教創教七神本就是秩序陣營的，他們的出現往往都是一起，很少有單獨描述。
龍族是有屬性的，但叛逆龍神卻沒有具體屬性一說，因爲在地穴神教的神話叙述中，叛逆龍神曾呈現出多種屬性的力量。
可如果大膽一點……叛逆龍神也是一條亡靈生物爲生命基礎的骨龍呢？
那麽，
到底是誰“蘇醒”了身爲骨龍的叛逆龍神？
“吼！”
小骨龍的憤怒咆哮打斷了卡倫的思緒，緊接着，卡倫看見小骨龍脫離了巨影的庇護，飛到了龍神虛影的身上，用一種不屑且挑釁地目光看着卡倫。
這是一種亵渎，我不尋求它的庇護，我不認爲我在它之下，我并不覺得自己比它低。
在真正的叛逆者眼裏，任何存在于其頭頂的存在，都不可饒恕！
卡倫輕輕扭了扭脖子，他的身體飄浮起來，飛到了信仰之身上方，最後，緩緩地落在了秩序之神信仰之身的頭頂，踩在了神的腦袋上。
小骨龍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即使是魂體，卻也依舊将神情上的震驚表現得淋漓盡緻，随即，它臉上的震驚開始褪去，一股莫名的激動開始席卷它的靈魂。
這一刻，一人一龍目光對視。
小骨龍開始原地興奮地轉着圈，
也是第一次，
她對卡倫露出了笑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