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菲利亞斯先生在一百多年前來過這裏,也就是說,這個地方對于尼奧主任而言,并不是陌生的。
現在回憶起來,從發現孔帕西尼埋骨地的線索,到進一步的調查,乃至于這一次的出發時間确定,都是由尼奧主任一力推動起來的。
尤其是出發時間,少爺是利用休假末期這段時間,傷勢剛剛養好就在尼奧主任的催促下出發了。
這裏面固然有爲了不影響秩序之鞭裏的工作主動湊出一個時間的意思,但實際上還是太趕了一點。
再結合白袍象牙老者所說的,你們來的時間剛剛好;
就很容易推斷出,尼奧主任手裏,其實一直是有一張時間表的。
但他卻一直隐瞞着這件事,沒有将它公開。
阿爾弗雷德不理解的是,尼奧主任爲什麽要隐瞞呢?
他和自家少爺之間,明顯存在着秘密交換的特殊關系,按理說,這種事情就算公開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反而會增添大家對這次探險的信心;
雖然,尼奧主任确實安排得很好,使得從約克城離開到進入這裏,一切都顯得很是順利。
不過,有一點阿爾弗雷德是不會去懷疑的,他相信尼奧主任對自家少爺沒有惡意,那麽隐瞞,很可能是因爲其他原因。
“當初那位菲利亞斯先生,他爲什麽拒絕傳承?”
“他說他不想攪進神教之間的鬥争,其實我也很好奇,因爲在我的記憶裏,對光明餘孽最警惕打壓力度也最高的,就是秩序神教,結果居然有光明餘孽不恨秩序神教的,你覺得稀奇不?”
不稀奇,我身邊就有一個光明餘孽還一直堅稱自己忠誠于秩序。
“那可能是他個人的選擇。”阿爾弗雷德回應道。
菲利亞斯先生那樣的人所追求的,是真正的光明,暗月島上仇人的後代他都能放棄報複,在這裏,他同樣選擇不參與這類教會漩渦的事,也就不難理解了。
你不能說他迂腐,更不能說他愚善,可能是因爲他所站的高度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樣。
比如他雖然沒有報複暗月島,但暗月島的前海軍司令官塔夫曼,卻在那件事後成爲了一名虔誠的光明信徒。
“剛剛有人下來過,他曾潛入沙底。”
阿爾弗雷德很想知道,白袍象牙老者到底記不記得“尼奧”。
“哦,他不符合要求。”
主任不符合要求?
“和他一起下來的還有一位年輕人。”
“他,也不符合要求。”
少爺也不符合要求?
主任不符合要求就算了,阿爾弗雷德能理解,或者,他不願意爲這件事費心思,但自家少爺也不符合要求,阿爾弗雷德就不能理解了。
哪怕摘桃子的是他阿爾弗雷德本人,但他依舊要爲自家少爺被人家“落選”而感到不服氣。
“所以,爲什麽就我符合要求?”
“符合就是符合,不符合就是不符合,硬要說一個評判要求麽,确實是有一個,那就是沙子,荒漠神教裏有一句話,當沙子從伱身上落下時,它就已經知道了你的所想。
進入沙潭的,算上你,就三個人;當風沙拂過你們的臉時,第一位明顯帶着抗拒,他的眼裏不喜歡進沙子,對一切虛假和迷離持一種本能的反感。
這樣的人,他會将幻術當作手段,卻絕不會真的放在心上,因爲他看得太清楚了,且會下意識地讓自己保持這種看清楚的狀态。
另一位潛入沙底,像是在主動迎合,他很迫切很渴望進入那種真真假假的虛妄,他在刻意地追求這個。
這樣的人,他會将幻術當作自己沉浸的一種方式,看似是放在了心上,但距離其實更遠,在追求感官和精神刺激方面,他永遠都不會得到滿足。
所以上面兩位,都很合适,卻又都不合适。
至于你,
當沙子吹拂到你身邊時,你是一邊保持着清醒一邊又在主動迎合,你覺得好玩,你覺得享受,你覺得很有意思。
幻境麽,本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我的本尊曾說過,幻境,是一種藝術。”
“這理由,怎麽這麽像現編起來的?”
“是啊,所以不要再繼續問了,真編不下去了。”
白袍象牙老者沒有反駁,反而繼續笑道:
“編這些看起來很高大上的理由,真的很消磨精神印記的,畢竟,你也不想我在完成對你的傳承前和我先前那位一樣,也消散了吧?
如果上面的理由你覺得不滿意,那就給你一個更實在的理由,我看你更順眼,更讓我覺得舒服。
你的穿衣風格,你的肢體動作,你的面部表情,讓我覺得很像我的本尊。
具體該如何形容,我一時真的想不出……”
阿爾弗雷德眼睛馬上就亮了,
很笃定很确信地回答道:
“騷!”
白袍象牙老者愣住了,他用力眨着眼,似乎在思考着這個音節到底代表着什麽意思。
“這個字,就是你對你本尊形容的最好诠釋。”
“是麽,這是哪一種語言,好像……很簡練的樣子。”
“你相信我。”阿爾弗雷德微微挺起胸膛,“他在我的名字裏面,我一直很榮幸,能将這個字,加入我的名字中,這是無上的榮耀和肯定。”
這個字,在阿爾弗雷德的視角裏,和“聖”沒有區别,不,是比“聖”更高,因爲這是少爺贈予自己的專屬字。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就是這樣吧,我的本尊孔帕西尼,它騷。”
“可以在前面加程度形容詞,比如:很、非常、十分、無比……也可以在後面加:難以想象、厲害、可怕……”
“好的,我的本尊孔帕西尼,它騷得難以想象。”
“嗯,這就對了。”
“呵呵。”白袍象牙老者笑了,“我忽然覺得這個音節,真的很内容豐富,像是咒語一樣,富含深意。”
“是的,沒錯。”
“那我們就先開始傳承吧。”
“不,現在不行。”
阿爾弗雷德低下頭,繼續對陣法進行收尾。
“我說過很多次了,你的少爺,沒有什麽危險,當你在這裏看見我和我剛消散的那位隔壁鄰居時,你就應該清楚地認知到這一點。”
“我不可能因爲你的話就放任少爺可能存在的危機不管,傳承很寶貴也很重要,但我還是要堅持自己的事。”
“好吧,你随意。”
周圍的一切都散落下來,阿爾弗雷德先前所在的區域就像是用沙子壘起來的圓大屋,現在屋被拆了,阿爾弗雷德回到了現實視線。
“阿爾弗雷德先生出來了!”文圖拉激動地喊道。
“那應該就是沒事了吧。”穆裏一邊說着一邊看向尼奧,猶豫了一下,他還是站起身,走了過去,“主任,您是不是來過這裏?”
文圖拉還小,菲洛米娜還不習慣對外開展思維,穆裏則要成熟很多,他已經從尼奧先前的幾次表現和決斷中察覺到了一些異常。
尼奧一邊抽着煙一邊回答道:“我沒來過這裏。”
“可是……”
“這世上,你知道的地方往往比你親自去過的地方要多。”
“您的話,有一點深奧。”
“既然聽不懂,那就不要問了,我現在心情不是很好,就像是原本打算去銀行取券的,結果發現我預存在賬戶裏的券被别人給取走了。
我甚至有點,想打人。
要不,
我們來切磋一下,我也一直對本達家的近身搏殺戰術很好奇。”
“主任,現在不是時候,等我們都安全離開這裏後,我會向主任請教。”
“呵。”
尼奧伸了個懶腰,對穆裏擺擺手,示意他趕緊從自己眼前挪開。
穆裏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直覺告訴他,主任心情不好的原因,并不是僅僅因爲券被取走了。
尼奧掐滅了手中的煙,他不能再抽下去了,再抽整個人就要“醉”了。
他擡起手,輕輕敲擊着自己的額頭,然後力道逐步地加重。
曾經的他,被自己腦子裏的其他聲音折磨得用頭撞牆,撞得頭破血流。
那是他人生中的一段痛苦歲月,可現在,他卻無比懷念那段時間,因爲他會痛苦會分裂會煎熬,卻絕不會孤單和寂寞。
對自己一番折騰之後,平息下來的他還能躺在伊莉莎的腿上,她會故意讓自己的指甲長出來一些,然後輕輕地爲自己抓着頭發,撓着頭皮。
她已經不在了,他也不在了。
尼奧記得卡倫對自己說過,人,是有情緒的,它雖然摸不着也看不見,但它卻又是客觀存在的,并不會因你的堅強而消失。
你可以不選擇失聲痛哭,悲傷失态,那你就必須承受堅強之後那冷不丁一下出現的抽搐。
菲利亞斯,我已經到了你曾經來過的地方,可你依舊不說話。
早知道你在暗月島乘坐海龜遠行時,我就該把你給拽下來,折磨了我十年,說走就走了,拉着手風琴唱着歌就繼續旅行去了。
你真是個畜生!
呼……
伊莉莎,
我的伊莉莎,
我越來越想你了。
原諒我現在沒有以前那麽頻繁地去墓地看你,因爲我發現自己越來越想把你挖出來讓你重新陪伴在我身邊,或者,想把自己埋下去永遠陪着你。
尼奧低着頭,張着嘴,用手捂着臉。
菲洛米娜将目光挪向了主任,這時,主任卻又松開手,目光冷冽帶着狂熱,罵道:
“狗東西,不識貨,活該你當年當内奸被發現然後被弄死!”
菲洛米娜見狀,将自己的目光又挪開了。
先前還情緒陷入低谷幾乎處于破防狀态的尼奧,又将自己的後背靠在了岩壁上,十指放在腹部來回交叉,喃喃道:
“算算時間,秩序大概率近期要對荒漠神教下手了。”
說着說着,
尼奧臉上又浮現出了笑意:
“這次,該做空還是做多呢?”
緊接着,尼奧臉上的笑意更加濃郁:
“杠杆,加幾倍?”
……
“大人,我願意成爲您的奴隸,爲您奉獻我的一切忠誠!”
托裏薩同意了,他想了好一會兒,就是沒想到拒絕的理由。
其實,并不是卡倫的行騙技術有多高超,根本原因還是,有他這種條件的人,根本就不會去行騙。
比如在他的男仆眼裏,少爺這哪裏是行騙,這是在降低自己的身份傳教。
接下來,卡倫默不作聲,他在等待着托裏薩主動解除沙壁禁锢。
他願意和托裏薩簽訂主仆契約,因爲簽訂一旦完成,自己就等于掌握住了托裏薩的生死,那麽這裏的一切威脅,就都不複存在了;他甚至能在簽訂完成後,就讓托裏薩暴斃,反正和這樣的人不講信用,自己不會有什麽心理負擔。
左手掌心處的魔方依舊在快速旋轉,這意味着卡倫的推演還沒結束。
托裏薩緩緩地站起身,但他沒有急着打開沙壁,而是又坐了下來。
“大人,我以前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爲别人的奴隸,我是真的沒料到,自己會有這樣的一天。”
卡倫還是沒有說話,他很理解托裏薩現在的情緒,理性上托裏薩已經接受了現實,但爲了安撫感性,他還需要再抒發一下。
這種感覺,就像是理查走進點心鋪,接待他的熟客大姐對他說:我不是爲了錢才和你躺在一起。
“大人,您說,既然是現在這樣的一個結局,我當初爲什麽還要選擇做這些?”
托裏薩回過頭,看向四周閉眼站着的同伴們。
這些人,都是自己曾經的下屬,自己帶領着他們完成了一個又一個任務,在秩序之鞭系統裏,享有很高的聲譽。
“他們啊,曾經是這麽的信任我,對我的命令,一直是毫無保留地聽從,哪怕是我對他們出手偷襲時,最後兩個人發現了情況,但他們依舊沒有選擇對我出手,而是覺得我是被詛咒影響到,被附身了。”
聽着這些話,卡倫掌心的魔方旋轉方向發生了一些細微的改變。
托裏薩說的話越多,卡倫這邊得到的訊息也就越多,也就更能方便自己推算出想要的答案。
“事情,做反正已經做了,失敗,也已經失敗了,人生,還是得往前看,就當這是一場夢,一場比較長的夢吧。
反正兩三百年過去了,他們本該早就死了的,我還讓他們多存在了這麽多年,也算是對得起他們了。”
沙壁内的卡倫嘴角露出了一抹帶着嘲諷的笑意,果然,自私的人就是有這種與生俱來的本事,他們不是沒有自己的道德底線,他們比其他人更需要道德做寄托,但他們更容易對自己的道德完成解釋,且總能很快地自己決定原諒自己。
“大人,您有沒有覺得我很傻?”
“這個世上,一直走在正确道路上的人,少到幾乎沒有。”
“是,您說得對,确實是這樣。”托裏薩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錯了路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回頭,所以,我決定回頭,大人。希望可以追随着您的腳步,讓我重新走回正确的道路。”
嗯,你甚至能自己完成對自己的寬慰。
托裏薩走到沙壁面前,停了下來,然後,小聲道:“大人,我有個直覺,它告訴我,當我打開禁锢後,我一定會後悔。”
卡倫沒接話。
“在以前,我總是靠我這種直覺來救命,帶領我的小隊避免了一次又一次覆滅的危機。您說,我的直覺,這一次是不是錯了?”
卡倫用很平靜地語氣回應道:
“你很麻煩。”
“對不起,大人,可能是因爲我還沒能完全适應即将到來的奴隸身份吧,我現在就幫您解開禁锢。”
說着,托裏薩雙眸泛起黃色的光澤。
卡倫四周的沙壁正在快速消解,自己即将重獲自由。
但就在這時,原本正在消解的沙壁忽然重新凝聚了起來,先前幾乎要破除的禁锢不僅沒有被解除,反而得到了加固。
“你,很好。”
看來,是他的直覺占據了上風,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有些人就是具備這樣的能力,在“鐵一樣”的事實面前,他們依舊可以感知到危險。
“不,大人,您千萬不要誤會!”外面托裏薩的聲音帶上了不敢置信與驚慌,“是大人您的人,利用陣法加速了沙潭的運轉!”
托裏薩開始不停地拍打着沙壁,聲音變得高亢和不安起來,這應該不是裝的,因爲從長久沉睡中醒來的托裏薩,不可能有興緻忽然表演起了舞台劇:
“大人,我現在失去了對沙潭這裏的控制,它正在按照自己的慣性加速運轉,這不是我幹的,該死,我沒辦法讓它停下來了,該死!”
卡倫注意到,自己身體周圍的沙壁在不斷加厚的同時,也正在不斷擠壓着自己的内部空間,這意味着這種情況繼續這樣下去的話,自己很可能會在這裏被壓成肉泥。
“咔嚓!”
伴随着從持劍者那裏得到的大劍崩斷,四周的沙壁向自己壓縮過來的趨勢幾乎無法阻擋。
卡倫感到無比的荒謬:
“我就要這樣沒了?”
同一時刻。
阿爾弗雷德啓動完畢了陣法,看着四周飛行速度越來越快的黃沙,他臉上露出了笑意:
“少爺,我來救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