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滕推開房間門,看見一個老者坐在輪椅上,背對着他。
雖然沒有看見正面,但僅僅是這個背影,就給人一種正處于落寞和即将終結的感覺,那是來自靈魂和身體的雙重衰敗。
這不是燈芯和蠟油耗盡需要添加的問題,而是整個燭台都即将腐朽和塌落。
“您,老了許多。”
莫比滕曾擔任拉斯瑪的護衛隊長,所以和泰希森以前也經常接觸。
“我們都會老,不是麽?”泰希森将輪椅轉動過來,“就是神殿長老,他們也是會老的。莫比滕,我們有挺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了吧?”
“是的,自您卸任後,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要是讓外人聽到這句話,會誤以爲你莫比滕是個很勢利的人。”
“這其實并沒有錯,本達家的眼裏,一向隻有大祭祀。”
“嗯,我知道,剛剛外面有點吵,是怎麽回事?”
“抱歉,打擾到您了,剛剛是遇到了我的一個孫子,他最近有些不聽話,我教育了一下他。”
“這裏是哪裏?”
“是火島。”
“具體是哪裏?”
莫比滕愣了一下,還是馬上回答道:“是卡斯爾家族在島上的一處别苑。”
“哦,呵呵。”泰希森恍然,伸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笑道,“你瞧瞧我這腦子,真的是人快走了,腦子也有些混亂了,你知道麽,我差點以爲這裏是伱本達家的宅邸。”
“大人……”
莫比滕向泰希森單膝跪了下來。
他實力很強,非常的強,因爲他是秩序神教大祭祀身前的盾牌;他的地位也很特殊,本達家隻忠誠于每一任大祭祀,作爲一直陪伴在大祭祀身邊的跟前人,他的很多行爲會被解讀成帶有大祭祀的意志。
不過,他的職位并不高,隻是一個護衛隊長。
而眼前的老人,哪怕卸職了,但那也隻是退去了最重要的一個職位,老人身上還保留着很多頭銜和教内待遇。
沒較真還好,可一旦較真,莫比滕是需要向泰希森鄭重行禮的,而且不是那種傳統的雙手交叉拜見禮。
泰希森推動着身下輪椅向莫比滕靠近,一直到幾乎抵近莫比滕面前,他身子前傾,看着莫比滕的臉,小聲道:
“我相信本達家一直沒有忘記自己的家族誓言,但我更相信,人是會變的,在家裏,你怎麽教育你的子孫都無所謂;但在外面,請你先記住一點,他們先是秩序之神的信徒,是秩序神教的神官,最後……才是你莫比滕.本達的後代。”
“是,大人,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我知道你心裏還不覺得自己錯了,或許,你會覺得我這個快要死的老家夥,正趁着自己還有一口氣在,想要對你過一過發脾氣抖威風的瘾?”
“我不敢這樣想,因爲我知道大人您是怎樣的一個人。”
“約定俗成的規矩已經被打破了,神教的存在時間很漫長,但它也有着屬于自己的發展規律,就像是你穆裏看見自己孫子就想動手教訓一樣,很多人其實都已經忘了,我們在秩序之下是平等的。
弗登是這樣想的,克雷德也是這樣想的,你,莫比滕,也是這樣想的。
規矩,其實一直都在那裏,但你們其實并未放在心上。”
“大人……”
莫比滕額頭上出現了冷汗,他真的很震驚,自己一個護衛隊長隻是順手打了自己孫子一拳,結果卻要面臨眼前這個老人如此可怕的發散,竟然将自己和執鞭人與樞機主教大人連系到了一起。
眼前這個老人,快死了。
作爲一個曾坐在圓桌邊,對神教未來發展據理力争過的老人而言,他退下去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他身上的光環不再,但當他快要死時,而且還可能會死在火島這個地方時,他身上的光環一下子又變得刺目。
他臨死前的話語,肯定會掀起浪花,甚至被标榜爲一個派系勢力的下一步綱領。
如果他說本達家有些看不清楚自己位置了,那麽本達家一直引以爲傲的家族傳承很可能就會因爲他的一句話而更疊。
就算是諾頓大祭祀,應該也會很樂意用一個本達家來換取這個老人最後的“安息”。
“莫比滕,我快要走了。”泰希森伸手,搭在了莫比滕肩膀上,“老朋友本就不多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活得更清晰。我知道本達家的家教一向很好很嚴格,但本達家傳承到現在,靠的是不超過規矩,孩子們的事情,讓孩子們自己去解決,你,隻需要對大祭祀的安全負責,明白了麽?”
“我明白了,感謝您的教誨。”
其實莫比滕并不是很明白,但他隐約感知到了什麽,難道是自己的孫子穆裏近期在泰希森大人面前很受賞識?
“好了,說說大祭祀讓你給我帶的話吧。”
“是。”莫比滕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泰希森雙手放在胸前,準備聆聽來自大祭祀的意志。
“大祭祀說他會于明晚法陣搭建好後前來探望您,随行的人員會有些多,希望您不要介意。”
泰希森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理解。
“大祭祀說希望能夠和您一起合作,彌補一下本教内部的一些裂紋。”
泰希森繼續點頭,他會配合的。
“大祭祀說,他一直很尊重您。”
莫比滕結束了說話,重新單膝跪了下來。
泰希森坐在輪椅上眨了眨眼,搖搖頭:“最後一句話是在對我進行道德綁架麽?”
“我覺得,這是大祭祀的真心話。”
“你不懂,最後一句話的意思應該是,他知道我會在臨死前當着他的面,說一些不好聽的話,他不會同意,也不會更改,而是會說,他會尊重我的意見。”
“您這樣解讀……”
“其實沒什麽意思,一個很枯燥乏味的流程,卻又不能跳步,我不能跳,他也不能跳,還得盡心盡力地走完,隻能說我死的不是地方,也不是時候,會讓他更累。
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大人。”
莫比滕再次站起身。
“記住你的年紀。”泰希森開口道,“也是頭發花白的老頭了,脾氣還那麽暴躁,像是個什麽樣子。”
莫比滕現在幾乎可以斷定,肯定是穆裏被泰希森喜歡,否則沒道理幾次用這種話來點自己。
“是,大人,我會記住您的話,等這次回去後,我會辭去本達家家主位置讓給我的兒子,我專心保護大祭祀的安全。”
“對了,莫比滕,你帶過孫子麽?”
“這……”
“是覺得這種事很幼稚?”泰希森雙手交叉,笑道,“有機會嘗試一下吧。”
“是,大人,我會的。”
“我很羨慕你,有這麽多孫子,人呐,要學會珍惜。”
莫比滕低下頭,他知道眼前這位老人的孫子,被12秩序騎士之一馬切蒂尼大人選中成爲了傳承者,雖然隻是部分傳承,但他孫子的身份地位就直接變得超然起來,連他這個爺爺看見孫子,都得尊稱一聲“大人”。
打開房間門,在将要走出去時,莫比滕又緩緩将門關閉,重新轉身,單膝跪下。
“還有一件事,我想詢問您,這關系到我的工作失職,是我不能允許自己犯的錯。”
泰希森一點都不覺得意外,問道:“拉斯瑪的事?”
“是,前任大祭祀大人,那一次離開沒有允許我陪同,這讓我一直很煎熬,我想,如果當時我在前任大祭祀身邊,大祭祀可能就不會失蹤……”
“你調查過麽?”
“不敢隐瞞您,我調查過,在前任大祭祀失蹤新任大祭祀上任的這段時間裏,但我什麽都沒能調查出來,還發現關于那件事被設置了最高機密。”
“我隻能告訴你,你不用愧疚,那是拉斯瑪自己的選擇。”
“謝謝您,大人。”
莫比滕長舒一口氣,站起身,這次真的走出了房間。
泰希森調轉着自己的輪椅,重新面向落地窗外的風景,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因爲你就算去了,也改變不了什麽。”
泰希森忽然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
他的雙手,拍打着自己的輪椅扶手,良久,才平息下來,不自覺地多喘了幾口氣,道:
“打架啊,他就沒輸過。”
……
“傷勢嚴重麽?”
“沒事,隊長,休息兩天就好了。”穆裏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畢竟這麽大一個人了,還要當着同伴的面被家裏長輩打,确實很丢臉。
不過,和家裏,尤其是和爺爺完成了切割,讓他覺得很舒服,雖然現在呼吸中帶着痛,但他依舊嗅到了真正自由的味道。
“别不好意思,我要不是那天剛好受着重傷,估計也會被長輩給打一頓。”
卡倫笃定,那天泰希森是想揍自己的,但一來他不會打架怕收不住力道,二來自己當時情況很糟糕,他應該真擔心把自己一拳給砸死。
文圖拉這時端着冰水走了過來,屋子裏現在就剩下這四個人。
穆裏和文圖拉早就是核心圈的成員了,因爲他們知道卡倫的秘密。
“這兩天,大祭祀也會來,是麽?”文圖拉顯得有些激動。
的确,有機會親眼看見大祭祀本人,不是報紙上也不是投影,絕對是能讓每一個秩序信徒都激動的事情。
“嗯,應該是的,這牽扯到高層的政治博弈。”穆裏隻能這樣解釋。
阿爾弗雷德惋惜道:“可惜,泰希森大人的遺體……”
穆裏驚訝道:“你是想回收泰希森大人的遺體,将它安置到艾倫莊園的演藝廳?”
阿爾弗雷德點了點頭,道:“我現在有一個毛病,就是看見實力強大且傾向于自己這邊的強者,都會忍不住去想,他們到底什麽時候會死;
以及,我能不能把他們的遺體給拉回去。
12口棺材,現在才住進去2個,還有一個甘迪羅夫人預留了一個位置,也就是說才3個。
不填滿它們,我就覺得心裏好遺憾,就像少爺以前說過的一個心理現象,叫強迫症。”
卡倫瞥了一眼阿爾弗雷德,調侃道:“你這更應該叫‘收集癖’。”
穆裏開口道:“可是,很難辦到,不,是幾乎不可能,因爲泰希森大人的地位實在是太高,他死後,遺體肯定會得到最大程度的保護,然後送進第一騎士團,我們根本就沒有機會可以下手,而如果可以去第一騎士團偷遺體的話……那好像連自己存遺體的必要都沒有了。”
卡倫擺了擺手,道:“泰希森大人雖然不會打架,但他的境界實在是太高了,不說根本就不可能拿到他的遺體,就算拿到了,我感覺我都可能蘇醒不了他。
再說了,人家現在還活着呢,說這些,不合适。
還是先聊點合适的吧。
你們抽空制定一下處決維科萊的計劃,等我們回約克城後,馬上就動手。”
“刺殺計劃麽,隊長?”穆裏問道。
卡倫糾正道:“是審判計劃。”
阿爾弗雷德馬上拿出了自己的筆記本,拔出筆帽,準備記錄。
穆裏見狀,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發現自己沒有帶筆記本和筆的習慣。
然後再看看文圖拉居然也拿出了本子和筆,穆裏一下子顯得更尴尬了。
卡倫開口道:“主題是審判。第一,提前預備好維科萊曾給我的點券,記住,算上黑市銀行裏的平均利息,到時候我會‘還’給他。”
“是,少爺。”
“第二,調查一下維科萊過去和他當上裁決官後的行爲,可以喊上辛娅麗幫忙搜查整理線索,我不相信這樣一個人會一直恪守秩序規則。”
“是,隊長。”
“第三,我要的不是一個簡單的刺殺計劃,我希望在殺他前,可以和他說幾句話,越從容的環境越好,當然,是在條件允許的範圍内。”
“是,隊長。”
卡倫點了點頭,喝了一口冰水,道:“就先這樣吧,事情一件一件地來做,先把積攢過的清一清,你們辛苦。”
說完,卡倫站起身:“我去看看那條三頭犬。”
……
吉拉貢依舊趴在那裏,目光有些呆滞,就這麽看着前方,已經看了兩天了。
艾斯麗坐在不遠處,警惕地盯着四周,她現在倒是不怕吉拉貢忽然暴起,而是這座島現在還不安全,德蘭家和沃特森家并未像卡斯爾家那樣選擇伏法。
不過,她已經做好了随時召喚仙蒂示警傳訊的準備。
普洱和凱文則很靠近吉拉貢抵在地上的狗頭。
“我說啊,你現在想逃也逃不掉了,秩序神教肯定會正式介入這裏的事情,而且你身上挨了這麽多記【戰争之鐮】,這就是最好的标記,秩序神教肯定能鎖定你。
你就趴在這裏等着吧,這件事,你也不要太往心裏去,這不是你的錯,明白麽,廢狗?
按照秩序神教的慣例,他們會對你進行審判,你就老老實實地接受審判,他們會比較公正的,因爲他們也不想殺了你,也想收了你。
雖然你會因此失去自由……但你還能活着;
以後有機會,我會去看你的,這主要看我家卡倫的升職速度。
他升職快一些,我就能更早地去看你,廢狗。”
吉拉貢盯着普洱在看,碩大的眼眶裏,全是委屈的淚水,但它還得忍住,因爲它怕自己一滴眼淚下去把普洱給直接沖走了或者把普洱溺死。
凱文見普洱和吉拉貢還得聊很久,它就晃着自己的腦袋先跑了下來,找到了一處廢墟小坑,刨弄了幾下後,背過身下蹲。
方便結束後,凱文打了個呵欠,側過身,發現遠處一個比較高的廢墟上面,有兩道熟悉的身影。
……
“我以爲你早走了。”
卡倫坐在那裏說道,他正看着前方廢墟中,正在搜找親人和搜尋被掩埋财物的島民。
塔夫曼開口道:“那位大人好像沒下令抓我,不過可能也是因爲你們現在人手不足。”
他的頭發已經半白,皮膚上雖然不見了老人斑,也不見松弛,但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卻有些暮氣了,也不知道能否靠時間補回來,不過就算補回來了,也必然是元氣大傷。
“你該走了,這兩天大部隊就會來到島上。”
“我知道,我會走的,我已經預定好了一艘船,待會兒就走了。不過,你這話的意思,如果我不走,你會來抓我?”
卡倫搖了搖頭:“我爲什麽要抓你?”
“對了,差點忘了,你和我一樣,都是光明餘孽。”
“我信仰的是秩序,光明隻是我的一個手段。”
“那你就更應該抓我了,不是麽?”
“你又沒觸犯秩序,《秩序條例》裏也沒有單獨針對光明神教的條款。”
有些東西,是不可能寫進明文裏的,但這并不妨礙所有正統教會私下裏極爲默契地對光明餘孽進行打擊,防止光明複燃。
“卡倫,你好像,有了些變化?”
卡倫伸手指了指前方,說道:“我在想,如果我當初沒有一門心思想要走,而是選擇和你一起去阻止他,這座島,會不會避開這場災難。”
塔夫曼笑了笑,回答道:“我隻知道,如果不是你拼着同歸于盡最終殺了他,在他的控制下,可能就算你們那位大人出手,也是沒辦法阻止吉拉貢的,因爲你們那位大人,并不會打架。
如果沒有你,這座島現在已經被徹底摧毀了。
不過,你是在自責麽?
你完全不用自責。”
卡倫搖了搖頭:“我在想的不是結果,結果可能會出現意外,但我唯一能把控的,是我一開始的抉擇和意圖。”
塔夫曼開口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迷茫期,我希望你能早日走出來,或者,你已經走出來了。”
“謝謝。”
“那我走了,我怕我預定的那艘船等急了。”
“你接下來打算去哪裏?”
“你想知道?”
“不,隻是禮貌性地告别。”
“我也不知道,船到哪裏我就去哪裏吧,我訂的是一艘小船,叫金羅号。
本來我上船是打算講價錢的,但那個老船長直接丢下了佩刀,問我接下來要去哪裏,他馬上可以開船走。”
“祝你路上順利,别被抓住了。”
“嗯,以後的路更難走了,不僅秩序會抓我,這次之後,光明那邊也會把我認作叛徒。好了,我走了,不打擾你了,你繼續。”
塔夫曼離開了。
凱文搖晃着尾巴跑了上來,看着坐在那裏的卡倫,它稍稍愣了一下,然後比以往放輕了點腳步主動靠了過來,它在卡倫大腿一側躺下,陪着卡倫一起看着下方的“風景”。
卡倫伸手,在凱文秃頭上輕輕拍了拍,算是打了個招呼。
一人一狗,在這裏坐了挺久,一直到夜幕降臨,月亮挂起。
卡倫忽然開口問道:“凱文,你迷茫過麽?”
凱文毫不猶豫地搖頭,然後對着天上的月亮叫了一聲:
“汪!”
卡倫笑了起來。
凱文有些疑惑地扭頭看向卡倫。
“是啊,這世上大部分人的信仰,都沒一條狗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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