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呼……”
粗重的呼吸聲傳來,像是幻獸孔帕西尼那巨大鼻子就在你的身前,在你的身後,在你的頭頂,在黑暗之中,它存在于無形,卻又在十分仔細地打量着你。
帶來一種讓人顫栗的濃郁不安,如同身邊半步就是懸崖,掉落下去,就直接落入幻獸的血盆大口。
卡倫雙手抱臂,安靜地等待着。
理查坐在地上,身體開始輕微地顫抖,但看看卡倫,他馬上就安定了下來。
其實,如果讓理查單獨一個人來參加這場選拔的話,他會比現在平靜很多,因爲那時候他知道隻能靠自己,現在,有了卡倫作爲依靠,他反而容易情緒波動,因爲他有了這部分的富餘。
“吼!”
這時,
一聲長嘯忽然發出,人的靈魂在這音浪之中就像是一艘随時都會傾覆的小船。
卡倫身邊浮現起一道黑色光芒,将理查也囊括在其中,隔絕了這一聲的影響。
聲音,逐漸消失。
理查擡起頭,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下雨了?
不,
好像是下雪了。
卡倫也察覺到了,周圍的溫度像是發生了變化。
幻境裏,改變溫度麽?
這是可以做到的,但效果不大,因爲參加選拔的所有人,都具備了一個基礎優秀的素質,他們清楚,幻境裏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們更明白,自己不可能凍死,也不會被熱死。
如果隻是單純的寒冷與炙熱折磨,絕大部分意志堅定的人,都能扛得住。
會這麽簡單麽?
……
幻獸孔帕西尼雕塑的上方,伯恩主教目光掃過下方站在光圈裏198名參與選拔者。
其腳下雕塑的目光,射向了空中,然後化作了一道光幕,撒照了全場。
旁邊的石箱已經完全開啓,裏面的幾件精神系聖器也已經圍繞着考場開始盤旋,爲陣法進行着加持。
外圍,一批從其他大區調來的陣法系神官對陣法進行着維護,更有八十名監考官目光一刻不停地掃視全場,盯着這裏的一切動靜。
伯恩主教坐了下來,
開口道:
“選拔……”
……
黑色,不斷地褪去。
考場裏所有人都可以被“看見”了,大家都按照原先位置的排列,出現在了自己的位置。
這一幕讓理查無比尴尬,因爲他坐在卡倫的身前,有點像是燈熄了後準備做壞事的自己,忽然燈又開了。
但很快,理查就不用擔心了,伴随着一陣風雪吹過,很多人發出了慘叫,然後摔倒,翻滾,挪動,考場隊形,瞬間被打散。
理查放松了。
然後,他被風雪吹得整個人向後翻滾過去,卻被卡倫伸手提住。
借着這股力量,理查重新穩定住自己的身形,他想像卡倫一樣站起來,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這風,似乎高度越高,力量就越大,他隻能四肢着地趴着。
不過,向四周張望一下,理查發現現在能保持站姿的人,不到三十個,也就是說大部分人都和自己一樣現在隻能趴着,有足夠的墊背,理查就能心安理得了。
前方,出現了一座高聳的雪山,現在的所有人,其實都位于上山的道路上。
這裏的場景,讓卡倫莫名有一種熟悉感,好像自己在哪裏見過也經曆過。
就在這時,伯恩主教的聲音響起:“選拔規則,在規定時間内,在山路上爬得最高的前五個人,獲得本大區的推薦資格。”
然後,就沒有了。
很簡略的規則闡述,因爲選拔方式,極爲簡單。
規定時間是多少,不知道,因爲你隻需要不惜一切地往上走或者爬,讓自己能夠保持在第五位,或者在其他人堅持不下的前提下,你不選擇放棄,繼續往前爬,能超過他們進入第五也是可以的。
卡倫馬上就分析出了簡略規則下面的深刻含意,因爲他也發現了,現在能夠保持站姿的,算上自己,也就将近三十個人。
這意味着這三十個人,靈魂力量是比較渾厚的,可以抵禦這風雪對靈魂的壓力。
但有些人靈魂力量因先天和後天各種原因,沒辦法或者暫時達不到這種強度,也不是沒有赢的機會。
隻要你能堅持,一直爬,一直爬,就算慢一點,等到前面人堅持不了了,你爬過他的最高坐标,你就能取代他。
規定時間内,這個時間,可以自由定義。
大家開始行進。
有人在走,有人在爬。
有人本來在走,慢慢開始變爬。
因爲爬行比走路所承受的阻力要小很多,也就更省力。
卡倫還是在走,理查跟在卡倫身後,由卡倫幫他擋着風,然後爬行。
左邊少女艾斯麗皺着眉在走,然後,她開始彎腰。
右邊那位出身騎士團的青年,則挺直着腰杆,堅定地前進,不過這次,他着重看了幾眼身側的卡倫,似乎直到此時,卡倫才值得被他看兩眼。
有些人的驕傲,是刻在骨子裏,而有些人的,則是畫在臉上,這位,顯然屬于後者。
身後,玩石子的少年不停地将石子向前丢下,然後走過去撿起,再向前丢,再走過去撿起,他的動作很連貫,仿佛手中不斷丢出去的根本就不是石子,而是一根根繩子,他在借力。
右側,那個打瞌睡的女孩已經躺了下來,她算是在爬行吧……
因爲她閉着眼,似乎還在睡覺,但脖子和屁股,不停地上下聳動,像是一隻在睡夢中堅持行進的蛆。
“剪刀石頭布!”
“哈哈,你輸了,這段你來,下一段我來。”
“好的,好的,願賭服輸。”
正後方那位也在走着前進。
前面,萊昂和勞雷也在繼續走着前進,他們,是有形象包袱的,而且,那一圈的人很快聚攏在一起,雙方分爲兩排,一排在前,一排在後,然後會換班。
這種“團隊合作”的方式确實能夠省力,但卡倫相信,這場測驗不會這麽簡單讓人可以取巧。
畢竟,選拔的目的是要選出5個名額,而不是選出一個5人團隊。
果不其然,當所有人行進到白雪皚皚處時,溫度驟然降低。
這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低溫,而是針對靈魂的一種攻勢,與這刺骨的森寒相比,這點風,似乎都不算什麽了。
萊昂和勞雷等人不再繼續團隊合作,因爲所有人的速率都變得不再一樣,大家現在所存在的,所能互相看見的,都是靈魂體,每個人在靈魂承受冰凍時所給予的反應是不同的。
“啊……”
伴随着一道道慘叫聲傳來,有幾十個人的身影直接消失,他們沒有死,隻是退出了測試,當然,可能會因此受傷。
卡倫左側的艾斯麗蜷縮着身子,身子不停地哆嗦,她還是在彎着腰前進,扭頭看了一眼卡倫,着重是,一直在卡倫身後爬行的理查,舔了舔舌頭,有些蠢蠢欲動。
右側的騎士團青年面容依舊冷峻,每一步都走得很穩健。
“呼呼唔唔……唔唔呼呼……”
身後,像蛆一樣前行的瞌睡女孩面部開始出現痛苦的神色,哪怕還在睡覺,但應該已經在做噩夢了。
丢石子的少年還在繼續着先前的頻率,他的石子,開始逐漸散發着微弱的熱量。
這石子應該不是聖器,像是某種伴生物,細看之下,卡倫發現每次少年撿起和丢出石子時,撿起的石子會融入他的手掌,丢出的石子則重新生出。
這是什麽門道?
卡倫還真猜不出來。
至于身後那位,他已經開始掉隊了,因爲自己和自己開始了吵架,伴随着溫度降低,靈魂開始痛苦,石頭剪刀布的勝負已經開始不認了。
卡倫留意了一下理查,發現小表弟雖然在哆嗦,但爬行的頻率一直穩定,他還能堅持。
這時,前方人員中,開始不斷的有人消失,好像是繼續往前後,會進入一個新階段。
走着走着,萊昂和勞雷他們就發出了哀嚎,原本散落的隊伍,在此時徹底崩盤,有兩個人身形消失,選擇了退出測試。
萊昂捂着自己的手,勞雷捂着自己的臉,一邊痛苦呻吟,一邊繼續前進。
“啊!”
左側,艾斯麗看着自己手背,那裏已經被凍傷,不是生出了凍瘡,而是身體……不,是靈魂被凍“脆”了。
這種感覺,如同将你的靈魂從初始狀态開始逐漸變爲冰塊,這是一種酷刑,讓人難以承受的酷刑。
卡倫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發現自己脖子處也出現了冰塊,但他卻不是很疼,隻是有那麽一點感覺。
等到指尖位置的指甲變成了冰晶一樣的存在時,卡倫反而笑了。
怪不得如此熟悉,
怪不得似曾相識,
到了這裏,
他才确定,
這不就是自己神啓時否認秩序之神給自己的啓示後所經曆的另一次神啓麽!
冰雪,山川,一個人孤獨的行走,那是一場絕望的遠征,但最終,自己咬牙堅持到了最後,完成了自己對自己的神啓。
這一幕,竟然是陣法之一?還被用來當做測試選拔的考題?
所以,眼前這個場景在秩序神教裏應該叫什麽?
就像是一些兇獸被鎮壓後,逐漸融入成爲秩序神教内部的一個術法或者召喚物,這個情形出現在這裏,卡倫也并不是覺得很奇怪。
但它的實際意義不可能是神啓、謊言和反叛,很可能是作爲一種教會内部的懲罰。
或許,傳承了很久之後,這個陣法具體形成都已經不可考,但它确實可怕。
卡倫繼續向前走着,爲了等待前面的萊昂和勞雷,他還不得不放慢了些腳步。
痛,是真的痛,但對于已經完整經曆過一次的人來說,那種效果感,降低了太多太多。
因爲最大的痛感,來自于前方無垠的絕望,這裏還相對好一些,因爲有一座雪山擺在你面前,雖然它無比高聳,高聳到讓你覺得自己無法爬上去,但比卡倫上次經曆的完全看不見希望,要善良太多。
也因此,此時的冰凍,對卡倫而言,并不算什麽。
右側,那個騎士團青年臉上出現了冰晶,但他依舊在穩步前進。
扔石子的少年臉上倒是沒什麽事,但他扔的石子,變成了冰塊。
瞌睡少女閉着眼在哭在叫,似乎距離蘇醒,很快了,但如果此時能睡着,好像也是一種極好的“自欺欺人”方法。
那位“隊長親戚”,已經落後很遠,因爲有風雪阻隔的緣故,看不真切了。
也同樣是因爲風雪,所以卡倫現在能觀察到的情景,也就局限于自己四周。
最後再掃一眼理查,理查一邊哈着氣一邊堅持在爬行,他似乎隻盯着自己的靴子,别的什麽都不看。
卡倫停下來,彎腰,伸手攙扶起理查,把自己的右胳膊給他,讓他可以抱着自己胳膊前進,理查沒有反抗,将自己的臉完全貼在卡倫的臂膀上,似乎隻有這樣才能汲取他現在所需的安全感。
雖然站起來風會大,但和靈魂冰凍相比,最開始的那風,簡直可以稱爲溫柔。
卡倫之所以現在就把理查攙扶起來,也不是不想給他獨立的磨砺自己機會,而是他很擔心接下來冰凍程度進一步加深後,理查一個脫力,靈魂一松,直接被風給吹走,到時候自己可能連反應過來抓住他的機會都沒有,還不如現在就先把他拉扯住。
艾斯麗看到這一幕,眼裏的羨慕幾乎要滴淌出來,她也沒有絲毫遮掩自己的羨慕,如果目光能實質,她現在等同是将“羨慕”當作床單,一遍又一遍地向卡倫臉上甩。
但卡倫選擇視而不見。
我拖着我自己表弟是應該的,你是哪位?
旁邊的騎士團青年看見卡倫還拖着一個人,目光裏露出了憤怒!
他當然不是在指責卡倫幫忙“作弊”,而是憤怒于他自己是一個人在走,卡倫還拉着一個累贅,自己在難度上被比下去了,他不舒服!
卡倫感知到來自右側的憤怒目光,作爲心理醫生,他當然能猜出來右邊這位高傲的青年在想什麽,如果不是風雪太大,他也懶得和周圍人語言接觸,他真想叫左側的艾斯麗去右側找那位騎士團青年抱抱。
冰凍,開始進一步加劇!
已經不再是身體一些角落冰晶了,而是軀幹部分大面積的冰凍,越來越多的人選擇了退出,這種痛苦,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
萊昂回頭看了一眼,然後繼續前進,他的驕傲,不允許他現在退出。
勞雷則跌跌撞撞地堅持前進。
漸漸的,
程度進一步加深。
當冰凍到極緻時,冰……就像是火焰一樣,開始“焚燒”你的身體。
很多人的身體,開始出現消散,有的是手肘消散,有的是臉部額角消散,有的是小腿消散。
但其實,隻要你還願意繼續向上走,哪怕你雙腿都沒有了,也是能保持前進的,因爲在這裏的,都是靈魂,不存在實質性的軀體。
艾斯麗終于承受不住了,她一邊走一邊向卡倫靠攏過來,道:
“我也要……”
卡倫裝作沒聽到。
艾斯麗又喊了一聲:“我要……”
卡倫繼續無視。
這個女孩,确實天真開朗,但也有些過于自來熟了。
理查已經在哭泣,如果不是卡倫拽着他,他感覺自己早就要放棄了,他好疼,他也好絕望。
哭,并不算出醜,因爲場上剩下的人裏,一半以上都在哭。
這時,新一階段的冰凍出現,邁過那條線後,一道道人影消失,終于堅持不住要放棄了。
過了這條線,還在堅持的,卡倫粗略看了一下,自己能看見的,也就十多個人,再算算外圍的,應該也有十多個人,所以,場上還在堅持的,估計不到三十個人了。
這三十個人,算是進入了真正的淘汰賽階段。
“啊啊啊!”
勞雷終于堅持不住,跪伏在地,一邊哭一邊身形消散。
萊昂看了一眼勞雷消失的位置,像是行屍走肉一樣,繼續走着。
是的,在場所有的人,包括卡倫,大家現在都變成了行屍走肉。
卡倫精神面貌沒問題,但身上的“冰凍”和“焚毀”并不比别人少,局面是同等的,隻不過真正不一樣的,是内在和心态。
這時,旁邊出現一條小溪,小溪裏有流動的水,還有一艘艘小船,小船上擺放着熱騰騰的咖啡與肉湯。
已經沒人會在意這一畫面出現在這裏是否符合邏輯了,當它出現時,有七八道身影先後經不住誘惑,走入溪水中消失。
場上,隻剩下不到二十人了。
而這時,無論是風霜還是冰凍,瞬間翻倍!
刹那間,又有不少人選擇退出,他們的心理防線被這忽然的翻倍給擊垮了。
場上,應該隻剩下了十人,因爲風霜冰凍下降的幅度,暫時平衡住了。
卡倫已經有經驗了,每次誇張的下降,都是爲了清減場上人數,是裁判員,在控局。
十進五,決賽了!
右側的騎士團青年再看向卡倫時,眼裏的憤怒和驕傲,已經不見了,流露出了一種純粹的敬佩,因爲軍人,敬佩強者!
“卡……卡倫……放……放下我……你……你加油……”
理查清楚,到最後階段了,他很渴望能進入名單,但他更害怕因爲自己,導緻卡倫無法進入。
進入名單的誘惑和因自己害卡倫最後階段失敗的愧疚,讓他選擇了後者。
因爲事實證明,卡倫是真的把他強行拉拽到這一步了,卡倫是肯定能進名單的,如果沒有自己這個累贅存在!
卡倫知道,理查不是在演苦情戲,因爲在這個極端,所有人都人不人鬼不鬼的狀态下,如果理查還有餘力演戲,那他完全可以自己站起來往前走進去了。
事實上,在場大部分人此時都是麻木的,所以,理查說出的是他最純粹的心聲。
人,就是這個樣子,無論是親戚還是朋友,如果對方故意想占你便宜,那你讓他占到1雷爾的便宜都難受,如果對方一直保持距離不占你便宜,還爲你考慮,那麽你就算爲他花1000雷爾都心甘情願。
卡倫的手臂已經消散了,但他依舊“拽”着理查,讓他的靈魂可以繼續保持着前進的姿态。
“繼續,快到了。”
“不能……拖累……你啊……”
“再堅持一會兒,快了。”
“放開……我吧……畢竟……我……是……作弊……”
“我們,是兄弟。”
如果你這算作弊的話,那我是不是算偷了題?
這時,萊昂前方的那個人堅持不下去了,他忽然轉身,以殘破的軀體直接向萊昂撲了過來,将萊昂撞倒。
完全是靠這最後一口氣吊着在堅持的萊昂,被這一撞,直接洩了氣,身形直接消失。
這是爲了名額,不擇手段了,當然,規則上沒說不能這樣做,隻不過這樣做的代價或許有點大,不僅自己容易被其他人當作防範的目标,重要的是,還很容易得罪人。
10-9!
淘汰萊昂的男子,擡頭,盯着卡倫。
見到這一幕後,
左側已經大半張臉消失不見的艾斯麗,扭頭看向卡倫。
右側的騎士團青年,也扭頭看向卡倫。
身後的玩石子少年,也将目光落在卡倫身上。
已經蘇醒臉上滿是淚痕的瞌睡女孩,同樣盯着卡倫。
因爲卡倫還帶着一個人,隻要卡倫倒下,那競争對手瞬間就能少兩個,9-7!
但随即,
包括撞翻萊昂的那個人以及卡倫周圍其他人,都将目光從卡倫身上挪開。
他們深知走到這裏是如何的艱難與不易,而卡倫,竟然還能帶着一個拖油瓶。
所以,
這個人,
惹不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