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傾站在庭院裏,一襲黑大衣,一手提着個袋子,一手拿着個手機。她擡眼,視線打過來,漆黑的眼裏亮着光。
江刻呼吸一窒。
若心如荒野,雜草叢生,此刻卻蓦地燒起一把火,燎盡一切荒蕪,隻待新生。
他逆着光,臉龐籠在陰影裏,誰也看不清,他清冷的眼一點點變得柔軟,像是能化了一般。
等了片刻,墨傾問:“改主意了嗎?”
“嗯。”江刻不假思索。
墨傾又說:“下樓。”
從書房到大廳,江刻每天都走,習以爲常,從未将這段路放心上。但這一天,他記得每一步路,以及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時,難以描述的複雜心情。
還是那一段路,心情卻不一樣。
他走下樓,步伐是穩的,看似跟往常一樣。
他拉開大廳的門,風裹着雪砸進來,他卻睜着眼,尋覓着外面的人。當目光停在門口的身影上時,他緊繃的弦才放松了些。
墨傾走到他跟前,問:“就你一個人?”
“嗯。”
“哦。”墨傾倒也不意外。
她在這裏住過,進出都很随意,擡步就從江刻身邊走進去。風吹起了她的發,發梢沾了些雪粒,在燈光裏像星子閃爍。
“我就帶了叫花雞,”墨傾将袋子提起來,晃了晃,“你再下兩碗面條?”
江刻視線随着她,頓了一瞬:“我不會。”
墨傾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我感覺你會。”
又來了。
那種“她在看他,卻在看别人”的感覺。
心中的歡喜少了一半,江刻定了定神,将門一關,又看了墨傾幾秒,最後不發一言地走去了廚房。
——不就一個面條麽。
事實上,就下個面條而已,江刻簡單看了下教程,實際操作時輕車熟路,沒有一點失誤,不多時就端出兩碗面條。
墨傾在酒櫃裏找了一瓶酒,拎起兩個杯子走過來:“喝一點?”
“嗯。”江刻沒拒絕。
兩碗面條,兩個酒杯,以及一隻叫花雞。相較于年夜飯來說,挺寒碜的,但跟江刻往年這一天比,可謂是豐盛了。
酒是辣的,江刻不常喝,擺着看的。
今日,他沉默地喝着,一杯下肚,修長的手指摩挲着杯子,餘光瞥向坐斜側的墨傾。
他沉聲問:“爲什麽過來?”
“猜你是一個人。”
“跟你何幹?”
墨傾笑了一下,拎起酒瓶,給他們倆的杯子倒滿。爾後,她望向江刻,輕描淡寫反問:“你猜?”
江刻眸色一黯。
“喝嗎?”墨傾朝他舉杯。
江刻拿酒杯的動作頓住,緊接着舉起來,跟墨傾的酒杯碰了一下。“叮”的一聲,發出清脆又悅耳的聲響。
“不去江家,也不回帝城。”将一杯酒一飲而盡,墨傾把酒杯一放,側首打量他,似是不解,“爲什麽一個人?”
江刻也回:“你猜。”
墨傾便笑了一下。
這一點,跟江延一樣,但她想不通。
江延身邊總是熱鬧的,很多人圍着他打轉,但一到“阖家歡樂”的日子,他總會給那些人放假,自己永遠是一個人。
因爲他無父無母,沒有根,孑然一身。
别人當然是歡迎他的,但他不願去摻和。
後來,遇上了同樣沒有根的她,于是這種日子總能搭夥一起過。
在昨天跟澎韌碰面後,墨傾便總想起江刻——是否也是一個人。所以,她今晚過來了。
或許他們倆不是一個人,但江刻身上總有江延的影子。
這一點是不可否認的。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二人才想起面條和叫花雞。墨傾拿起筷子,夾起一筷子面條,剛吃第一口就怔住了,眼睛睜大,盯着江刻。
江刻被她盯得頗爲不自在,蹙眉:“别說我跟他做的味道一樣。”
“如果我說一樣。”墨傾頓了頓,“你信嗎?”
江刻:“……”見鬼了。
他看了眼碗裏的面條,頓時沒有吃的興趣,放下筷子,将碗推到一邊。
墨傾屈指敲桌,說:“不要跟自己過不去。”
江刻眼神裏有殺氣:“你别說話。”
墨傾聳了一下肩。
也不知道在跟誰置氣、較真,江刻一口面條都沒有吃。明明是他自己做的,但那碗面就跟他有深仇大恨似的。
墨傾倒是都吃完了。
就是一連吃了兩頓,有點飽,叫花雞沒吃幾口。
吃飽喝足,墨傾喝完最後一口酒,有了些醉意,靠在椅背上,問:“你以前怎麽過除夕的?”
“正常過。”
“家人呢?”
“沒有。”江刻停頓了下,繼而皺了皺眉,補充道,“從沒見過。”
“是麽。”
墨傾輕輕地說着,眼簾微微低垂,随後又擡了起來。
“诶。”墨傾忽然向前一傾,手肘搭在桌面,靠近江刻,她微仰起頭,向他發出邀請,“要不要一起守歲?”
江刻被她看了一眼,心口發燙。
她許是真的醉了,眼神都是醉人的,摻了醉意的視線落過來,江刻也覺得自己醉了。
江刻沉聲問:“怎麽守?”
“幹等呗。”墨傾挑了下眉,旋即輕笑,她疊着腿,眼神勾起了些微暧昧,“或許,你想做點别的什麽?”
于是,原本在胸腔燃燒的那一團火,刹那間像被風一吹,火勢越燒越旺,蔓延至四肢百骸,燒得他心口發慌。
江刻的眼神沉了又沉。
但是,墨傾忽而站起身,懶懶地說:“逗你的。”
她轉過身,緩緩走向酒櫃,拿了兩瓶果酒,随後回首:“家裏有零食瓜果吧?拿點兒,我們看春晚。”
“自己拿。”
江刻輕飄飄扔下三個字,起了身,兀自去了影音室。
氣場瞬間恢複成清冷疏離的狀态。
墨傾瞧着他的背影,覺得他這人真是小氣極了。不過自己寬容大亮,不跟他一般見識,所以墨傾自己翻出一些瓜果,去了影音室。
影音室沒有電視機,用的是投影儀,幕布很大,此刻正在播放春晚。
燈沒開,就幕布一處光源,室内光影随畫面變幻。
江刻坐在沙發上,靠着一角,似乎醉了,手肘抵着沙發扶手,輕扶着頭。聽到動靜後,他擡起頭,看了墨傾一眼。
墨傾把果酒和零食放下,往沙發上一坐,問江刻:“這就是春晚?”
“嗯。”
江刻掀起眼皮,瞟了眼幕布。
他是一點興趣都沒有,但墨傾不一樣,興緻一來,就坐着看了起來。
沒一會兒,江刻沒聽到她的動靜,忍不住側首看她,發現她看得津津有味。
“有什麽好看的?”江刻不解。
他擰開一瓶果酒,随手遞給墨傾。
“有意思。”墨傾接過果酒,喝了一口,說,“我們以前守歲,很無聊的。”
“有多無聊?”
“運氣好一點,會守在火爐邊聊天,下雪了出去數星星,不然出門壓馬路。”墨傾不疾不徐地說,“運氣差一點,就要跟平時一樣,站崗、開會、畫圖,研究怎麽打仗。”
江刻怔了怔,想到什麽:“你打過仗?”他對墨傾某些傳奇經曆持懷疑态度。
墨傾單手支頤:“嗯。”
“不是治病救人嗎?”
“拿手術刀是被迫的。”墨傾說,“在前線受了傷的戰士送到你面前,别人束手無策,正好你能救,你能置之不理嗎?”
說完,墨傾又道:“但如果隻拿手術刀,可以救一群人,卻救不了一個國家。”
江刻不由得想到這百年的曆史。
不過百年,這個國家已經改頭換面。最起碼,過年無須擔心炮火和饑荒,而是可以安心守在電視前看春晚。
這些甯靜到習以爲常,甚至讓人覺得索然無味的日子,都是百年來一代又一代的人争取而來的。
江刻了解曆史,但一直以來,都隻把那些當做曆史。
當墨傾來到身邊,那些曆史,就成了她的過去。一個人的過去,總比一個國家的過去,容易令人共情一些。
因爲,人是活生生的,跟你一樣。
“你跟他……”江刻語氣一頓,過了會兒,才把話接上,“認識多久?”
“唔。”墨傾仰頭想了想,回答,“十年。”
最動蕩的那十年,她和他一起走過的。
從國破家亡到重建希望,十年,是紮根于她血與肉中的過去。于是,當她見到如今的世界,往往懷疑這是一場夢。
江刻仿佛感知到了她的情緒。
很奇怪的,他可以理解那樣的茫然、失落、憂傷,以及見證現在的欣慰,就像他也是從那段歲月裏走來的。
片刻後,江刻壓着那些複雜情緒,又問:“他跟你不一樣?”
“不一樣。”墨傾晃了晃手中果酒,仰頭灌了一口,半晌後,她低聲說,“大概,就我不一樣。”
春晚接近了尾聲。
主持人在倒數着三二一,準備迎接着新的一年,氣氛歡樂吵鬧。
墨傾忽而擡頭,撞進了江刻的眼裏。他黑亮的眸子,因光影跳動而明明滅滅,瞳仁裏映着她模糊的身影輪廓。
心神一悸,墨傾手掌往身側一撐,自然而然靠近他。
忽的拉近的距離,令氣息互相感知,空氣裏有淡淡的果酒香味兒,在暧昧的空氣裏發酵,一點點變得濃郁而粘稠。
他們的視線交織、纏繞,如一團扯不清的網,越來越緊密。
幕布上,主持人在喊——
“1。”
煙花一團團地炸開。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江刻在心裏說,然後低下頭,吻住了她的唇。
不再跟上次一樣淺嘗辄止,他撫上她的後腦勺,手插進了她的發裏,吻得溫柔而纏綿,暧昧又深情,像是他們相愛了很久一樣。
哪怕隻有那麽一刻。
哪怕隻是自欺欺人。
就讓他成爲他吧。
在這個本該一人度過的除夕夜,在這個暧昧到極緻的跨年一刻,江刻抛棄了所有的理智和清醒,像個醉酒而沉淪的人。
他希望時間将每一秒都拉得很長很長。
于是,時間短暫又漫長。
在歌聲結束的那一刻,江刻忽然清醒了。
他擡起眼,呼吸很重,氣息落到她臉側。他吻了下她的耳垂,啞聲說:“我不是他。”
墨傾輕輕“嗯”了一聲,手指從他後頸滑落,淡聲說:“你不是他。”
她沉迷卻冷靜。
微微偏過頭,江刻看着墨傾染了一層绯紅的臉,跟她清亮的眼睛對視,腦袋刺痛了一下,那種難以形容的痛感令他近乎無法忍受。
他松開了她。
明明他沒表露出太多異樣,可墨傾卻敏銳地發現了什麽,手往他的手腕處一覆,過了兩秒後皺眉道:“給你的藥呢?陳嫂給你了嗎?”
“扔了。”
江刻想都沒想,就如此回答。
像是在賭氣一樣。
“扔了?”墨傾的語氣驟然一冷。
她的不愉快簡直沒有一點點的異樣。
刹那間,原本圍繞着他們身邊的那一點暧昧,徹底消散無蹤,連回味的機會都沒有,蕩然無存。
“活該疼死你。”
墨傾這麽說着,卻從衣兜裏掏出一個藥瓶,倒了兩顆藥丸,然後伸手捏住了江刻的下巴。
她的力道一點兒都不輕。
江刻回視着她,緊抿着唇。
她沒好氣道:“張嘴。”
江刻沒動,倔強起來了。
“要親自喂你是吧?”墨傾笑了一聲,有點暴躁的意味。
雖然語氣不怎麽樣,但墨傾将藥往嘴裏一送,然後就吻住他的唇。她技巧純熟,輕易撬開了他的唇齒,把兩顆藥喂給了他。
然後,輕易撤離。
她就像是個單純喂藥的。
藥咽下後,江刻莫名的有些惱羞成怒,盯着她:“你……”
“你什麽你?”墨傾瞪他一眼,“跟個被欺淩的小媳婦似的。我剛剛說什麽了嗎?”
想到方才那一幕,江刻吸了一口氣,沒有第一時間跟她回嘴。
過了一會兒,他才别有深意地看了墨傾一眼,涼聲說:“你挺熟練啊。”
“……”
墨傾一頓。
她将頭别開了一些,看着不知何時結束了的春晚。室内光線是昏暗的,但借着微弱的光,可以隐約看到她耳根的一抹紅。
倒也不是真的跟看起來一樣心如止水、占據上風。
江刻盯了她好一會兒。
終于,在把墨傾盯得受不了之後,墨傾不耐煩地回過頭,像是在發火一樣地問:“好了沒?”
“……”
江刻先是愣了一下。
然後,他才反應過來,不知怎麽的,腦袋那一陣鑽心的疼痛,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