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濟甯郡的官道上,車辚辚,馬蕭蕭。
輪毂滾動,在夯實的黃土路上壓出兩條明顯的轍印。
一輛鎏金鑲玉的華美大車居于最中間,兩旁各有披堅執銳的精銳親衛。
如此的排場,顯然來頭不小。
就是不知爲何,卻沒有代表身份的鮮明旗幟。
鳳翔府這塊地界規矩很多,那些镖局押貨,或者商旅出行,若不插旗,也沒有鎮場子的好手。
出不了三郡之地,就要被搶個精光。
隻有亮出了旗幟名号,人家才好掂量輕重,要不要做這筆買賣。
否則,響箭一出就絕無回頭的道理。
“娘親,路上耽擱了不少時辰,恐怕要晚些才能進郡城了。”
隊伍前方,唇紅齒白的白袍小将忽地調轉馬頭,讓駕車的婢女撩開簾子。
“都怪爲娘身子弱,坐個馬車也要停下來歇腳好幾次,拖累了我兒。”
裏面端坐着一位衣着華貴的美婦人,半靠在軟榻上,臉色有幾分病容。
縱然馬車再好,也免不了颠簸之苦。
長途跋涉,加之照顧貴人,難怪這支隊伍行進速度不快。
“娘親言重了,你這趟爲了接玄策回家,才真是受累了。”
白袍小将彎腰輕聲道:
“楊閥的車隊要進城,難道濟甯郡還敢不開門?所以,早一些晚一些沒什麽大礙。”
他胯下騎着一頭神駿無比的青玉獅,背上有鐵弓、箭囊,腰佩一長一短雌雄雙劍。
端的是英氣十足,賣相極佳。
“嗯,二郎,你也不用讓車隊放慢速度,爲娘沒之前那麽難受了。”
美婦人柔聲說道。
被喚作“二郎”的白袍小将隻是點頭,卻未出聲答話。
這一趟出門,名義上是去元陽觀燒頭香,籌辦五方大帝的誕辰大典,實則并非如此。
“但願四弟被關了這麽久,沒那麽大的殺性了。”
白袍小将扭頭看了一眼車隊末尾,那輛需要四頭良馬拖行的沉重大車。
上面放着一座有兩人多高的大鐵籠,用一層布幔罩住。
衆所周知,那位被稱爲“犬父虎子”的荒唐閥主共有三子一女。
大公子楊元建,二公子楊貞道,三小姐楊秀甯,四公子楊玄策。
白袍小将正是楊家二郎,楊貞道。
這一趟出門走得很遠,乃是從攏關老家過來。
娘親把四弟接回,順路還要去元陽觀燒一柱頭香,給家人求個平安。
“二公子,大約再走一個時辰就能到了,我已經派了報信的,吩咐濟甯郡守别關城門,安排住宿事宜。”
領頭的武将過來說道。
“嗯,藥師想得周到。這一路上多虧有你,遇見那些想要攔路剪徑的響馬山匪,才好出面擺平,省得動起刀兵,驚擾了我娘。”
楊貞道眉宇之間有幾分憂愁,感慨道:
“天下大亂,哪裏都不安生。北方響馬嘯聚山林,南方水匪猖獗肆意,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被叫做“藥師”的中年武将騎在馬上,低頭道:
“夫人不願意打出楊閥旗幟,惹得各路大小官員獻殷勤,否則哪裏有屬下的事兒。”
“這世道紛亂,其實是因爲沒有明主。大業氣數已盡,水深火熱的億兆生靈都在等待真龍出世。”
楊貞道聽得心下一突。
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論,早已成爲四閥、乃至于天下豪雄的共識。
尤其是前陣子,平天寨率軍奇襲華榮府,将之攻打下來。
而後,馬不停蹄殺向大名府,意圖要困死巡遊東都的業景帝。
這無異于一聲驚雷,震動大業天下。
原本就蠢蠢欲動,隻是等待時機的各路人馬。
如今都開始着手準備,生怕被平天寨一鼓作氣成了事。
就連父親也不例外。
他作爲一閥之主,隐忍那麽多年。
裝成貪财好色的庸碌之輩,背着“犬父虎子”的笑話名頭,無非就是爲了等一個合适的機會。
“明主?真龍?天下豪雄何其多,哪裏去找?八駿之首單天王,俠名蓋兩府,一等一的好漢,四秀帶頭大哥秦元龍,馬踏洪河兩岸,号稱‘虎将’,還有智謀過人的法主,這一次攻打華榮府就是他的計策。”
“地方上的豪強就如此厲害,更别提六大家高手如雲,另有武道五重天的世間絕頂坐鎮。”
楊貞道眼睑低垂,好似把天下大勢藏在胸中。
藥師目光炯炯,注視着二公子,沉聲道:
“依屬下之見,莫看平天寨如日中天,即将拿下大名府,可靠山王已經在路上了,對上龍武軍、十三太保,八駿四秀也要折戟沉沙。”
“自古以來,沒見過有哪個布衣做了天子,打天下要靠兵強馬壯,可治天下如何能離開地方豪強大族。”
“說到底,最後還是門閥之間的角逐争鬥。”
“燕閥元氣大傷,不成氣候,王、齊兩家沆瀣一氣,看起來和睦,遲早也要翻臉,更何況他們沒有請下聖旨就跟燕閥發難,可以說是擅自專權,爲聖上所忌。”
“唯有楊閥韬光養晦,且屯兵二十萬,铠甲、弓弩、攻城器械都有……”
楊貞道忽然出聲打斷道:
“藥師慎言,切勿再說下去。我楊閥和聖上乃是親戚,自當盡心輔佐大業,剿滅亂軍,這些不過是父親爲了平定匪患所做的準備罷了。”
他甩了一下缰繩,拉開身位。
謀逆之事可做不可說。
更何況藥師是父親麾下的偏将,而非自己手底下的親衛幕僚。
聊得太深,容易讓人多想。
楊閥有規矩,立長不立幼,傳嫡不傳庶。
有大哥壓在頭上,楊貞道不能表現得太過活躍。
短短一個瞬間,許多心思連成一串閃過。
“二公子……”
藥師還想說些什麽,卻被一聲尖銳鳴響吸引注意。
道路兩旁,一邊是雜草叢生的土坡,一邊是長有篙草的野地。
待到響箭發出,烏泱泱被湧來大批人馬,攪得煙塵滾滾。
“哪裏來的響馬?膽大包天!連楊閥的車隊也敢劫!”
藥師大喝道。
但因爲天色昏暗,認不清模樣。
加之車隊沒有插旗,即便自稱楊閥也未被理睬。
反而由于喊話的緣故,引人注目。
“嗖嗖嗖”破風聲乍起,立刻就有三支暗箭發來。
藥師也是練家子,反應過人。
連忙抽刀格擋,随即縱馬喊道:
“結陣!”
披堅執銳的親衛散成兩隊,長槍挺立對外,弓弩藏于後方,共同護住中間的馬車。
等到響馬接近,先是一輪齊射。
由于夜色太深,隻射中了十幾人,紛紛墜馬跌落。
長槍如林,攢刺而出,勉強擋住了第一波沖鋒。
“怎麽是楊閥的車隊!這次要遭!”
粗壯漢子單手握住一根狼牙棒,橫掃出去,掀翻一片親衛。
“這筆大買賣,恐怕是飲馬川故意走漏的消息!讓老子劫楊閥的紅貨!他娘的上當了!”
一杆紅纓槍如電紮出,硬生生把一人挑起震飛,那個青臉漢子眉頭緊皺,狠聲道:
“大哥,事已至此,騎虎難下,沒有回旋的餘地了!幹完這一票,幹脆寨子也不回了,直接投奔登雲嶺!”
粗壯漢子無可奈何,隻得催動胯下的快馬沖殺進去。
手裏的狼牙棒在換血四次的蠻橫氣力加持下,簡直是挨着就死,擦着就傷。
“藥師!攔住!”
楊貞道護在鎏金鑲玉的華美大車旁邊,生怕娘親受了驚吓。
一邊勒馬不前,一邊張弓搭箭,連着射倒幾個喊殺的響馬。
“二郎!我兒,發生什麽事了?”
大車裏的美婦人驚呼問道。
“娘親放心,有孩兒在,定保無虞!”
楊貞道縱觀戰況,這幫響馬人數衆多,打得自家一個措手不及。
可楊閥親衛皆是上過戰場的悍卒,加上有藥師調度。
總體而言,占據優勢。
“擒賊先擒王,那兩個爲首的響馬頭目,應當是換過血的一境武者,必須要……不好!”
楊貞道正思忖着,卻看到有五六個響馬奔着車隊末尾去了。
那輛四馬才能拉動的大車,因爲太沉太重,落在後頭。
護送的親衛被砍倒在地,爲首的刀疤臉扯開厚實的布幔,露出那座兩人高的大鐵籠。
“他娘的!怎麽是個人?”
刀疤臉本以爲裝着什麽值錢貨物,結果定晴一看,裏面卻是個手腳戴着鐐铐的活人。
天色太暗,他看不清具體樣貌,隻有一雙眸子,顯得格外明亮,如蘊金光。
目光甫一對撞,刀疤臉背後就無故冒出幾分寒氣。
還沒等他及時後退,“嘩啦啦”鐐铐叮當作響,一隻瘦得沒幾兩肉的手臂快如電光。
隻是輕輕一抓,一摘。
刀疤臉的頭顱就像成熟的西瓜,被人連皮帶骨直接拔下。
脖頸處噴出大股血泉,過了片刻,屍身方才向後倒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