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軍抽車?”
頭一次看到紅棋的炮能夠斜着來打黑棋的象将軍抽車,宗澤自然少不得瞠目結舌,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旁邊的李綱和嶽飛等人也面面相觑,從沒見過如此不講規矩的下法,馬良則是神情輕松的微笑,還向宗澤催促道:“宗老前輩,該你了,晚輩将你的軍了,你打算怎麽走?”
疑惑的擡頭仔細打量馬良,見馬良雖然笑得十分輕松,表情卻十分認真,怎麽看都不象是在開玩笑,宗澤難免更是糊塗,也這才開口問道:“馬太尉,你不是在開玩笑吧?你的炮與老夫的象不在一條線上,你怎麽打老夫的象?”
“老前輩,晚輩當然不是在開玩笑。”馬良微笑說道:“晚輩也知道我的炮和你的象不在一條線上,但晚輩就是要斜着打你的象将軍抽車。”
“這是那國的下法?”宗澤笑出了聲音,說道:“天下那有這樣的下棋規矩?”
“這是金國的下法,金兵就是這麽下棋的。”
馬良的平靜回答讓李綱、嶽飛和韓世忠等人再次面面相觑,也讓宗澤更是滿頭霧水,說道:“這是金國的下法?那老夫真是孤陋寡聞了,可太尉你是認真的嗎?金國人真是這麽下象棋?”
“前輩放心,晚輩絕對不是在戲耍你,金兵真是這麽下棋的。”馬良嚴肅說道:“而且金兵已經兩次和我們這麽下棋,先将我們的軍,然後成功抽走了我們的車,老前輩你難道還不懂得汲取教訓?”
“什麽意思?”
宗澤和李綱等人一起徹底糊塗了,惟有《武穆遺書》的作者迅速醒悟,開口說道:“太尉所言極是,金兵是已經兩次和我們這樣下棋,讓我們吃夠了大虧。”
聽到這話,衆人的目光當然馬上都轉向了嶽飛,嶽飛則神情比馬良更加嚴肅,平靜說道:“金兵兩次奔襲汴梁圍城打援,就是不按規矩的将軍抽車,讓我們大宋軍隊損失慘重,車被吃掉,主帥也沒保住。”
還是聽了嶽飛的解釋,衆人才一起醒悟,馬良也這才微笑說道:“嶽将軍的話果然是一針見血,不錯,金兵利用他們的騎兵優勢千裏奔襲汴梁城,就是不守規矩的将軍抽車,所以今天我也想效仿一下金兵的下棋套路,直接攻打宗老前輩的必救之處将軍抽車,請老前輩應對。”
宗澤不說傻子,見馬良都已經把話說到這一步了,宗澤當然馬上明白馬良是在另有所指,盤算了片刻後,宗澤先是把馬良的炮和自己的象分别放回原處,又解下自己拴印信的绶帶,橫到了炮和象之見,微笑說道:“這是黃河,老夫守住了渡口,太尉你的炮過不來,打不到老夫的象。”
“晚輩繞開渡口,繼續将軍抽車。”
馬良平靜的拿起炮,虛晃了一個弧形,又打掉宗澤的象,說道:“老前輩不要忘了,晚輩當初雖然在白馬津堵住了金兵六天六夜,可是金兵僅僅隻是來了一個分兵奔襲汲縣,就輕而易舉的突破了我們大宋的黃河防線,晚輩既然現在是指揮金兵的人,當然可以命令金兵從其他渡口過河,甚至在信安軍和滄州一帶直接渡過黃河,然後再直接奔襲汴梁将軍抽車,這一條路金兵之前還沒走過,沿途劫掠補給隻會更加容易。”
宗澤無言以對了,馬良則是咄咄逼人,又說道:“老前輩,晚輩讓你悔一步棋,讓你假設有三四十萬的精銳軍隊沿河布防,嚴密堵住了黃河中下遊的每一個渡口,甚至讓你控制了所有的黃河船隻,請老前輩你扪心自問,就算到了這個地步,你能不能擋住晚輩不守規矩的奔襲汴梁,将軍抽車?”
“這……。”
宗澤有些遲疑,旁邊的韓世忠則搶着說道:“照樣擋不住,中原氣候不穩定,冬天有時候比較暖和,有時候又特别冷,遇到這情況黃河就會結冰凍結,金兵就算沒有船也可以輕松過河,去年冬天的黃河就結了冰。”
“金兵還不用碰到去年這樣的嚴寒。”辛棄疾的嶽父範邦彥開口,說道:“河北北部一到冬天,河流都會結冰凍結,金兵可以十分輕松的在河北北部直接渡過黃河南下。同時冬天出兵奔襲汴梁将軍抽車,對金兵來說還有兩個有利之處,第一是秋收剛剛結束不久,劫掠糧草補給軍隊容易。第二是金兵出生成本于東北苦寒之地,遠比我們适應嚴寒天氣,在冬天作戰,對金兵有利,對我們不利。”
“少說了一點,還有戰馬。”馬良補充道:“金兵騎的都是高大神駿的北方馬,北方馬喜寒,在相對不如北方寒冷的中原冬天活動是如魚得水,但我們大宋騎兵騎乘的大部分都是川馬和滇馬,不僅矮小得多,對寒冷的适應更不及北方馬。所以在冬天交戰,我們的騎兵隻會更處下風,金兵騎兵抽起車來,也更加得心應手。”
宗澤頹然坐下,蒼老的臉龐上還盡是迷茫神情,馬良也這才問道:“老前輩,既然你已經明白了金兵的下棋套路,那以你之見,我們大宋朝廷,還要不要再拿出比泰山還高的賦稅錢糧,把汴梁城重新建設成我們大宋的國都,讓金兵盡情的将軍抽車,不斷削弱我們大宋軍隊的實力?讓我們大宋軍民百姓爲了救援汴梁不斷流血,直到鮮血流盡?”
宗澤默然,嶽飛、李綱和韓世忠等狂熱主戰派也個個垂首深思,馬良則喋喋不休,又說道:“老前輩,我們或許還有一個選擇,那就是不去指望黃河能夠擋住金兵,集中重兵于汴梁守城,金兵又來将軍抽車的時候,我們不從外地調兵勤王,隻憑我們汴梁本身的守軍堅守。老前輩,你認爲這個選擇是否可行?”
“當然可行。”宗澤象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趕緊說道:“我們隻要提前在汴梁集結起足夠的精銳,囤積起足夠的糧草軍需,再加上陛下和太尉你都擅長打守城戰,當然很有希望自己守住汴梁!”
“前輩恕罪,晚輩認爲你太理想化了,事實上是,絕無可能!”
馬良的回答讓宗澤大吃一驚,也讓嶽飛、李綱和韓世忠等人意外,然後就連楊存中都忍不住問道:“太尉,爲什麽守不住?在應天的時候,我們連城外的營壘都守住了,怎麽遠比營壘堅固的汴梁城池反倒不行?”
“沒有糧食和物資。”馬良很是直接的回答道:“金兵從去年冬天開始包圍汴梁,直到今年的三月月底才棄城撤退,根本就沒給汴梁一帶開展春耕的機會,方圓數百裏的農田幾乎全部抛荒,今明兩年的饑荒已成定局,沒有吃的,怎麽守城?還有,金兵撤退的時候,把汴梁武庫掃蕩一空,沒有武器,沒有守城器械,我們怎麽守城?”
“我們可以緊急從各地調運。”宗澤趕緊說道:“汴梁已經光複,我們可以通過汴河漕運,從中原各地緊急征調糧草物資增援汴梁。”
馬良輕輕的歎了口氣,說道:“老前輩,那你可知道,陛下登基之後,中原的各地州府,總共給他輸送了多少錢糧?答案你一定大吃一驚,是零!一顆糧食也沒有,一文銅錢的賦稅都沒有!陛下目前所能控制的錢糧,僅僅隻是應天一府之财政!”
“爲什麽?”宗澤大吃一驚,趕緊問道:“爲什麽會這樣?陛下是先皇的親弟弟,繼位登基名正言順,難道地方州府敢不臣服?”
“陛下需要時間。”曾經在中央任過職的李綱終于開口,垂着頭說道:“陛下剛剛登基,需要先和地方官員建立君臣秩序,明确人事歸屬,理清施令途徑,然後才能有條不紊的調動全國錢糧供應都城。否則的話,就算陛下現在就下诏立即恢複漕運,也會因爲政令不暢,調動不來多少錢糧,還一定會出現巨大的混亂,給貪官污吏乘機營私舞弊的機會。”
“現在已經是五月初了。”馬良又說道:“距離今年的冬天已經沒有幾個月時間了,短短幾個月時間裏,老前輩你讓陛下如何調集到足夠的錢糧供給汴梁,确保幾十萬汴梁百姓和我們的守軍順利度過今年的冬天和來年的春荒?”
“還有。”馬良又補充道:“金兵幾乎抓走了汴梁城裏所有的年輕女子,還有各種工匠,沒有工匠打造武器和趕造器械,汴梁城如何守?沒有年輕女子織布做飯,生兒育女,汴梁城如何發展?宗老前輩,你說我們如何處理這些棘手問題?”
馬良的苦口婆心終于收到了效果,垂首呆坐在棋盤旁邊沉思了許久,宗澤終于還是握着拳頭說道:“汴梁,已經暫時不适合擔任國都了!就算強行重建也很難守住,相反還會給金兵盡情将軍抽車的機會,拖了整個大宋的後腿!”
包括李綱在内,在場的宋軍狂熱主戰派全都默默點頭,承認汴梁已經不适合強行重建,馬良則又說道:“其實陛下如果選擇暫時遷都的話,相反還會給汴梁一個喘息的機會,首先是汴梁既然不再擔任國都,金兵就不會再來奔襲汴梁城将軍抽車,讓汴梁百姓遠離戰火,有時間休養生息。其次是汴梁不再擔任國都,城裏就不必再居住那麽多的人口,城裏的富餘人口也可以自由遷居到其他州府,減少汴梁一帶的糧食消耗,也減輕國庫的負擔。宗老前輩,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是這個道理。”宗澤爽快點頭,坦然承認道:“陛下暫時遷都他地,确實對汴梁百姓也有好處,最起碼不用擔心到了今年冬天金兵會卷土重來,可以過上一個太平年,另外我們大宋朝廷的負擔也可以減輕許多。”
“老前輩考慮周全,晚輩佩服。”
馬良趕緊恭維,宗澤則苦笑說道:“太尉就不必謙虛了,如果不是聽了你的這番金玉良言,老夫肯定是傻乎乎的堅持主張迎駕回都,重建汴梁。”
馬良笑着謙虛,旁邊的李綱則突然開口說道:“太尉,既然你已經明白指出了汴梁暫時不宜繼續擔任國都,那以你之見,陛下應該暫時遷都何地?”
“宗老前輩,晚輩也想問你這個問題。”馬良把皮球踢給了宗澤,問道:“假如陛下選擇遷都,那你認爲陛下應該暫時遷都何地?”
沒做太多考慮,宗澤很快答道:“當然是長安!長安位居關中,有山河之險,兩漢隋唐都曾經定都在那裏,秦國更是靠着關中的膏腴之地吞并六國,一統天下,最适合陛下暫時遷都那裏!”
“和晚輩猜的一樣,老前輩果然是選擇長安。”
馬良微微一笑,轉向嶽飛和韓世忠等主戰派問道:“各位将軍,你們都是熟讀兵書的人,想必都聽說過定都長安是‘扼天下之咽而擊其背’這句話,也一定都認爲陛下應該優先考慮遷都長安對不對?”
嶽飛和韓世忠等人一起點頭,最是沉默寡言的成闵還難得開口,說道:“末将還聽說過,定都關中隻需要守住四個關口就可以确保國都安全,所以末将也認爲應該定都長安。”
馬良把目光轉向李綱,李綱明白馬良的意思,說道:“太尉不必麻煩開口,草民也認爲陛下應該西遷長安。”
“很好,意見果然統一。”
馬良笑笑,然後才說道:“那好,在我表明态度之前,我先考一考你們的詩文,我背一首詩,看你們有誰能夠知道這首詩的作者是誰。”
聽到這話,一生詩文著作無數的李綱和嶽飛當然都是雙眼放光,摩拳擦掌,不以詩文見長的宗澤和韓世忠等人無奈撓頭,馬良卻是毫不客氣,清了一下嗓子就念道:“早梅發高樹,迥映楚天碧。朔吹飄夜香,繁霜滋曉白。欲爲萬裏贈,杳杳山水隔。寒英坐銷落,何用慰遠客。”
“柳宗元!”
馬良的詩還沒有背完,沒等詩詞高手李綱和嶽飛說話,宗澤就已經搶先開口說出答案,然後宗澤還埋怨道:“馬太尉,你可真夠會吓唬人的,老夫還擔心背什麽偏僻的古詩,原來是柳宗元的詩啊,正好,他的詩老夫讀過不少,還恰好讀過這首。”
馬良又笑了笑,然後說道:“老前輩,那晚輩再多問一句,柳宗元是那裏人?”
“這個……。”
宗澤傻眼了,李綱則立即開口,說道:“他就是長安人,柳宗元的祖籍雖然是在河東,但是他是在長安出生長大,求學入仕,大半生都是在長安度過。”
馬良點頭,又說道:“梁溪先生,那我再請教一個問題,關中幸無梅,汝強充鼎和,這句詩是誰的大作?是在什麽地方寫下的這句詩?”
“是東坡先生的大作。”李綱眼皮都不眨就說道:“東坡先生是在鳳翔府任上寫的這句詩,意思是關中沒有梅子,隻能拿杏子代替。”
“關中沒有梅子?”
馬良面露震驚,趕緊追問道:“梁溪先生,你說什麽?關中沒有梅子?真的假的?”
“這……。”李綱有些爲難了,說道:“太尉恕罪,草民沒有去過關中,不知道關中有沒有梅子,不過從東坡先生的詩來看,應該沒有。”
“沒有。”韓世忠開口确認,說道:“太尉,末将在西軍任職的時候,曾經在關中待過一段時間,在關中從來沒有見過梅子和梅花,确認沒有。”
“那怪了!柳宗元怎麽說有?”
馬良問出了一個關鍵問題,說道:“柳宗元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怎麽會在他的詩裏提到梅花,寫下早梅發高樹的句子?如果他沒見過梅花的話,怎麽能寫出這樣的詩句?”
這下子就連博覽群書的李綱和嶽飛都徹底傻眼了,也這才想起了一個要命問題,爲什麽蘇東坡一口咬定說關中沒有梅花梅子,柳宗元這個長安人卻又說他見過梅花?這兩個撲街到底是誰在胡說八道?
“會不會是柳宗元在其他地方見過梅花,所以才寫下了這句詩?”
宗澤提出了一個可能,李綱也趕緊附和,說道:“沒錯,應該是這樣,柳宗元曾經到南方出任地方官,見過梅花毫不奇怪。”
“不對。”馬良斷然搖頭,說道:“漢朝的《西京雜記》裏,清楚記載着長安西面的上林苑大量種植了罕見的朱梅和胭脂梅兩種梅花,連這麽罕見的名貴梅花都能在關中生長,更何況其他梅花?”
——别問不學無術的馬良爲什麽會突然變得這麽學識淵博,手裏控制着汴梁城,太學學正和學生又沒被金兵抓住,馬良想找一些學術方面的資料還不是和玩一樣?
讀過《西京雜記》李綱徹底啞口無言了,馬良又說道:“還有,南北朝時的賈思勰明明是北方人,一輩子沒有到過南方,他的《齊民要術》裏,卻記載了制作梅汁調味的辦法,成書于北方的《詩經》也有梅子的記載,但是我們現在在北方爲什麽看不到梅花?以至于王安石做詩取笑說‘北人初未識,渾作杏花看’?這又是什麽原因?”
再也無人能夠回答馬良的問題了,馬良等待了片刻見衆人都不敢吭聲,也這才微笑說道:“算了,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們原因吧,等你們明白了這個原因,就明白長安已經不适合再做國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