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一臉遺憾的範先生,馬沙撇了撇嘴:“我要出去看看。”
“沒問題,但是你現在恐怕也做不到太多。城外有十萬人,你接濟不了他們太長時間。何況你的錢還要用來添置裝備,爲父母和姐姐報仇不是嗎?”
範先生沉聲道。
馬沙想了想,還是放不下,于是說:“我出去看看情況再說。”
——沒準外面的震旦人其實過得還湊合呢?
那樣的話,馬沙就隻要跟下令開槍的治安官決鬥就好了,也算是爲死去的同胞出了口氣。
馬沙繞開範先生出了工坊大門,大步流星的向要塞的馬廄去了。
“等一下,我也去。”安德裏亞一邊喊一邊跟上馬沙的腳步。
小白一看安德裏亞也去了,二話不說就跟着跑,一邊跑一邊問:“幹嘛啊,咋了啊?”
**
一個多小時後,馬沙騎着馬廄裏随便找到的原南軍馬匹,到了城市西邊的入口。
作爲一座最近幾十年才新建的城市,沃堡沒有城牆,主要靠棱堡提供防禦。
所謂的城市西部入口,其實就是一條主幹道西邊的起點。
馬沙抵達這裏的時候,看見城市旁邊的土堆上有個永備工事小要塞,要塞的牆隻有兩層樓高,城垛後面可以看見治安官打扮的人正在聊天。
要塞外面躺了上百具震旦人的屍體。
看起來震旦人想沖過要塞的火力封鎖區進入城市,卻遭到了屠殺。
馬沙停下馬,沉默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他向左右張望,發現屠殺的現場并不隻在要塞前。
城市邊緣有一道籬笆和矮牆混合起來的邊界,沿着邊界還有一條挺寬闊的土路,這條土路上、籬笆前面,全是死掉的震旦人。
治安官組成的騎兵隊正在沿着土路巡邏,監督黑奴——好吧現在他們是黑自由人——正把籬笆裏面的震旦人屍體扔出籬笆外。
馬沙沉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發現土路上的屍體有不少背後有刀傷,怕不是被騎兵用馬刀從後面追上砍殺的。
這時候,有個治安官對馬沙說:“喂,震旦boy,你是不是也想像這樣來一下?”
另外幾個治安官哈哈大笑。
馬沙出來得急,沒僞裝成夏亞·阿茲納布。
看到這幫人,他忽然很想把手套甩對方臉上,來一次西部風格的解決方案。
不過在馬沙把這個想法付諸實施之前,有個治安官認出他了:“喂!這是阿茲納布先生的跟班!今早他好像還徒手捏爆了那個艾迪的魔像。他會跟你決鬥的!”
剛剛還在嘲笑馬沙的治安官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呃,這個……我……”
突然,他意識到自己站在一大群震旦人屍體旁邊,趕忙往旁邊退了一步,然後大聲說:“我沒對着震旦人開槍!我都是把槍口擡高了一公分!我指向把他們吓跑!是他們打死的!”
其他治安官連忙搖頭:“不不不,我也擡高了一公分!”
“我擡了三公分呢!”
“我直接就是對天開槍的!”
突然,有個治安官發現了解決之道,連忙說:“是騎兵!那些騎馬的家夥屠的人!”
“對對,都是騎馬的!”
馬沙氣不打一處來,真想直接掏槍把這幾個都送走。
所以他直接掏槍了。
幾個治安官全都高舉雙手:“我們投降了!”
馬沙沒辦法,殺投降的人有違他的原則。這幾個要是掏槍,馬沙就算知道會惹麻煩,也會開火。
現在嘛,他隻好說:“把我的同胞,好好的埋葬。”
“黑奴……我是說,黑人雇工們正在做這件事。”
“我看你們也挺閑的,不是嗎?”
“是是是!我們很閑。”幾個白人治安官屁滾尿流的跑進黑人們的隊列,搶過黑人手裏的工具,賣力的幹起活兒。
黑人們都懵了,他們長這麽大都沒看過白人老爺和自己一起幹活呢。
馬沙:“你們幾個!對就是你們這些黑兄弟,教教這些白人老爺怎麽幹活,把我同胞的墳挖得漂亮點。”
黑人們面面相觑。
他們就在幾個小時前,還是奴隸,現在還沒有獲得敢于對白人老爺指手畫腳的勇氣。
馬沙歎了口氣,這時候安德裏亞說:“好啦,去看看活下來的震旦人吧。”
馬沙點頭,正要策馬離開,忽然看見白人治安官們擡起一具女性的屍體,于是被女性壓在身下的小孩子露了出來。
那是個很小的孩子,身上一點血都沒有,看起來沒有受傷,掌心還緊緊的攥着個孫悟空的木頭娃娃。
但是孩子的表情看起來非常的痛苦。
他很可能是被媽媽的屍體給悶死了。
馬沙感覺最後一根理智的弦被崩斷了,他要大開殺戒,讓這幫白人血債血償——
他擡起手槍,扳動擊錘。
但是安德裏亞的手伸了過來,用食指擋住了擊錘。
“這樣隻會讓你被亂槍打死,而我會給你陪葬。”安德裏亞看着馬沙,“你希望這次還沒出發的冒險以此爲結局嗎?”
馬沙喘着粗氣,慢慢的、慢慢的壓下自己的怒火。
這時候小白來了句:“這種時候殺幾個白鬼有個屁用,我也會阻止你的。”
馬沙深呼吸,然後默默的收起槍。
小白已經一馬當先向前走去:“走吧,去看看還活着的人怎麽樣了。”
——我居然,被小白教育了。
馬沙一邊自嘲的想,一邊跟上小白。
他知道自己離開後,剛剛假裝填埋震旦人屍體的白人肯定會立刻撂挑子,但是此時此刻的他已經不會糾結于這種事情。
小白一馬當先,帶着衆人進入了城邊的棚戶區。
這裏本來是爲了城市防禦開辟的空曠地,現在滿是五花八門的帳篷和窩棚。
聽到馬蹄聲,很多人從窩棚裏出來,一臉漠然的看着馬沙等人。
這些人的表情,忽然讓馬沙想起了周樹人先生——不知道先生當年看到的是不是也是這樣一張張麻木不仁的臉。
——有一間鐵屋子,裏面全都是熟睡的人,不久就要被悶死了,然而從昏睡入死,他們全然不知道要死的悲哀。
看着這一張張臉,馬沙突然覺悟了,現在打死幾個制造了屠殺慘劇的白鬼,并不是最要緊的事情。
現在最要緊的事情,是大嚷起來,驚醒那幾個人,讓這個世界有毀壞這鐵屋子的希望。
馬沙正想着呢,小白忽然大嚷起來:“向我看過來!”
她拿出了一塊腰牌一樣的東西,高高舉起。
看到這腰牌的瞬間,這些表情麻木的人一個接一個的跪了下去,不一會兒就齊刷刷的跪倒了大一片。
這反而讓馬沙的心情更加悲哀了。
小白:“你們這裏,有伍長嗎?有别的可以代表大家夥說話的人嗎?”
有個老頭站起來了:“大人,我在村裏是教書的,會點洋文,大家公推我和洋人交涉,您有什麽吩咐跟我說吧。”
小白:“好,你派人去清點大家手裏的糧食,算算現在每天的糧食缺口是多少,另外,把生病了的人都集中起來……”
老人搖頭:“沒有生病的人了,之前我們合計了一下,說沖一波洋人的封鎖線,進城去弄糧食,生病的人都當了敢死隊。”
馬沙忍不住開口:“我看到死的人裏還有帶孩子的。”
“這位老爺,那些都是寡婦,男人死了,本來就要過不下去了,拉着孩子沖進城裏,還能找個燒飯之類的活兒。”
馬沙聽别人叫他老爺,很不習慣。
“别叫我老爺。”
“那先生,大先生您看衣服,就是體面人,接濟一下我們這些窮苦人吧。”
馬沙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他忽然有種把衣服當了,買糧食來這邊救濟同胞的沖動。
小白:“我們會接濟的,但是你們得先告訴我們每天要多少糧食才夠啊。快去統計吧。”
“是大人。”老頭雙手作揖,轉身對圍在身旁的青壯年下令。
很快這些人就四散跑開。
老人則轉回來,對小白說:“大人,您怎麽稱呼啊?”
“他們都叫我小白。”
“白大人,可以讓大家起身了吧?”
小白這才反應過來,趕忙擺手:“好好,讓他們起來,都起來。”
于是規規矩矩的跪了一片的震旦工人才一個個起身。
馬沙情緒低沉的看着他們,盤算着該怎麽喚醒他們——是辦個新青年?可是,會不會太早了?應該從翻譯天演論開始吧?
翻譯了赫胥黎的天演論,才會有這個時空的迅哥兒,才會引發連鎖反應。
可那樣,怕不是自己到死都看不到鐵屋子崩塌的一天了。
能不能加速這個過程啊?
成爲大法師,用一個終極洗腦魔法一下子喚醒所有人可不可以啊?
安德裏亞輕輕拍了拍馬沙的肩膀:“你怎麽了?”
“沒什麽,想事情。”他看了眼正在和小白對話的老頭,“我在想,我真的是震旦的希望之星嗎?要帶領這群麻木的人們走上自由民主的道路,恐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安德裏亞有些意外:“麻木?呃……你這麽一說,好像确實挺麻木的。可能是因爲我分不太清震旦人的臉吧。當然,你是例外,我肯定認得你的臉。”
馬沙并沒有因爲安德裏亞的直球攻勢而覺得好受一些。
安德裏亞看着馬沙嚴肅的表情,又安慰道:“我們幹死德金之後,肯定實力會大大增強。到時候我跟你去震旦,我們在震旦建一個厲害的公司,給震旦軍隊生産最先進的鐵甲艦和坦克。”
——不不,我的大小姐喲,恐怕問題不在于坦克和鐵甲艦。
不過變強肯定沒錯的。
幹死德金,爲父母姐姐報仇,順便變強,然後回去震旦,敢叫日月換新天。
馬沙堅定了信念。
**
接下來幾天,馬沙把自己大部分金錢,都換成了糧食,分發給了城外的震旦人。
然而這根本杯水車薪。
北軍控制城市的第五天,一直擔任震旦人代表的那位老者苦着臉,向馬沙和小白報告:“白大人,馬大先生,糧食又吃完了。我個人覺得,光靠您接濟不是個辦法。所以我和幾個領頭的商量了一下,您可以不可以說服洋人老爺讓我們進城去做工啊?
“我看那要塞正在加固防禦,拓寬壕溝,是不是讓我們去幹啊?”
馬沙苦着臉:“這個恐怕不行,我早就問過鎮守要塞的北軍将軍哈迪克準将了,他說爲了彰顯北軍的正義性,拓寬壕溝主要靠黑人。”
老人:“哎呀,我看了那些黑人幹活了,他們幹活幹得可糟了,還要磨洋工,白人老爺每天還給他們那麽長一截黑面包,還有銅闆做工資。
“這要是雇我們,活兒幹得好,還省錢,每天隻要多給一截黑面包,那些大兄弟們就會幹的!”
馬沙聽了這話表情十分的複雜。
“好吧,我去跟我的雇主夏亞阿茲納布說下,讓他和北軍将領再聊一次。”
“好好好!”老頭連連點頭,“哦對了,我讓大家湊了點彩禮,我們也不懂洋人的規矩,您看,是不是由您買點禮物,給夏先生和哈先生送去啊?”
說着,老頭顫顫巍巍的拿出了一小袋金币。
馬沙推開了金币:“我們這邊會想辦法的。你讓大家把錢收好,别讓白鬼看到,他們會搶的。”
“诶,好嘞!”老頭大喜,但馬上又露出擔心的表情,“但是,夏先生爲我們操勞這麽多,沒點表示不好吧?還有那位加斯多甯小姐,她最近怎麽沒看見來了?”
馬沙:“安……加斯多甯小姐是發明家,正在工坊裏忙着造東西呢。”
安德裏亞現在每天忙着熔煉尼姆合金,一身油污和煤灰,看起來可能還不如這些震旦人體面。
馬沙看到那個樣子的安德裏亞,都會躲得遠遠的,因爲她身上味道太大了,汗臭和油的味道,能把一切對她的美好幻想都毀滅。
“不是我們失了禮數就好。”老人聽了馬沙的話,放下心來,“另外,一直給我們義診的那位格小姐,您看我們是不是該表示一下?”
“不用,她也很高興能有找她診療的人。”
“這不太好吧?”
馬沙看着憂心忡忡的老人,充分感受到了這些人确實是自己的同胞。
這個時候,外面忽然有人喊:“快看,天上那是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