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沉沉浮浮,烏雲在空中以不深不密的姿态低垂着,柏油路兩邊的高大梧桐都像是籠了層煙霧。
丁費思拉開窗簾往外看,玉白的面在陰天也顯得氤氲霧氣,
“哥哥,好像要下雨了耶。”
祝野看着手機,淡淡道,
“想出去走走嗎?”
丁費思不能在陽光下肆意地行走太久,所以最喜歡的就是下雨天,以前下雨天的時候,經常能看見丁費思打着傘慢悠悠地在路上散步。
丁費思看向樓上試衣間,滿口答應道,
“等媽媽試完我們就去走走吧。”
費秀在試婚禮上要穿的婚紗,本來各個品牌都送了高定婚紗過去,但費秀卻沒有一件滿意的,于是幹脆到婚紗店自己挑。
丁費思跟了過來說要做參考,順便把祝野也拉過來了。
丁費思摸摸那些華麗純白的婚紗,祝野熄了手機屏幕看着她,語氣平靜道,
“如果想的話就試試,雖然我們還沒那麽快結婚,但如果喜歡,可以當成一件普通衣服買回家。”
丁費思搖搖頭,
“算了,我現在胖了一點,穿着不好看。”
費秀拉開試衣間的簾子,她身上的抹胸魚尾婚紗愈發将高挑窈窕的身材凸現,因爲舞蹈而長期保持的良好體态也使她看上去優雅挺拔,儀态萬千,氣質如玉,她不論在什麽年紀,都是美人。
費秀轉過身來,
“費思,你覺得這條怎麽樣?”
丁費思的情緒有些奇怪,她明明是在笑着,祝野卻莫名覺得她強顔歡笑,也許下一秒就要哭了。
回家的路上,丁費思牽着祝野,祝野在便利店随手買了把傘,陪着她慢慢地壓馬路。
她一直沉默着不說話,祝野也不知道她怎麽了,隻是雨水剛落下來不久,祝野就看見一行眼淚從她眼中滑了下來。
祝野一手握着傘,一手将她攬入懷中,
“就算阿姨結婚了,她也依舊是你的媽媽,還是會關心你,照顧你。”
丁費思沉默着流淚,一言不發。
祝野恍然間似乎明白了她傷心的真正原因,他在紛飛的細白雨絲中輕聲道,
“我爸有過三次婚姻,一次是和我媽,一次是和陳茉清的媽媽,還有一次,就是現在。他也交過一些女朋友,哪怕最後分開,但是從來沒有過家暴,冷暴力的行爲,我爸也從不對女人動手,和前兩任妻子離婚時,也都是和平離婚。”
“雖然我清楚我爸有一些缺點,但是毋庸置疑,他的教養不會允許他做出像潘建國一樣的行爲,哪怕有朝一日,他們婚姻不順,有我在你可以第一時間知道,我也會站在你這邊。”
雨滴墜在傘上的聲音噗噗作響,雨滴順着傘骨和傘沿落下,打落在地,開出一朵透明色的花。
祝野想得太簡單了。
真的有龃龉發生的時候,祝野天生就在他爸爸的陣營裏,哪怕他想幫她,也依舊脫離不了局限。
丁費思回抱住祝野,
“今天晚上我想和我媽媽待在一起。”
祝野撩起她略微被雨水打濕的碎發,
“好,我等會兒送你過去。”
丁費思到祝進華常住的房子裏時,仍有些心悸,傭人以爲丁費思是祝野的女朋友,哪知丁費思上去就抱住了費秀,
“媽媽。”
傭人有些驚訝。
費秀輕聲道,
“怎麽了?”
丁費思隻是抱住她,内心有濃濃的不舍,
“今天晚上我想和你睡。”
費秀看了一眼祝野,見他神色如常,剛進門的時候還牽着丁費思,也不像是和丁費思吵架了。
或許是要辦婚禮,費思有些不舍得她。
這是丁費思第一次到祝進華的房子裏,獨棟别墅後面還有花園,可是那些花過于規整,反而沒了生氣,在雅緻而整體裝潢色調偏深的屋子裏行走,她有種把自己變成了一團霧氣的感覺。
這團霧氣氤氲着墨色,和這房子一樣色調低沉。
似乎馬上就要下雨。
這棟房子讓她很壓抑,特别是,她的媽媽還要嫁到這裏。
祝進華對她的态度極好,但是丁費思笑不出來。
丁費思是商科學生,吃飯的時候,祝進華特地說了金融界的笑話想逗她,然而丁費思也隻是牽強地笑一笑,如果換成平時,她應該興緻勃勃地追問,但是今天她沒有這個心情。
晚上和費秀躺在一張床的時候,丁費思終于還是開口問道,
“媽媽,二十多年前你爲什麽選擇拒婚祝叔叔呢?”
費秀摸着她的頭發,輕聲道,
“我在和他三年的戀愛中,他從來沒有透露過家世,甚至于我以爲他和我一樣出身貧寒,直到結婚,我頂住家裏的壓力,和家裏說不要彩禮,雖然我們暫時還沒有房子,但不管以後怎樣,我和祝進華都會一起孝順他們的,你外公外婆也欣然同意。”
“結果在婚禮前,他突然告訴我他真正的家世,如果僅僅是這樣,我不會那麽果斷地分手,可是,你外公糊塗過一陣子,欠了不少賭債,債主揚言要剁了他一隻手。”
“那段時間,我日夜煎熬,借遍了身邊所有人,甚至和他借錢,他看着我煎熬,也知道情況緊急,隻拿出了兩百塊錢,和我說他也拮據,你外公最後雖然沒有被剁掉一隻手,卻被吓得中風,躺在床上半年才有所好轉。”
費秀曆經世事的眉眼無波,連聲音都平穩,
“我雖然知道借不借給我都是他的自由,隻是我突然覺得他并不愛我,我最煎熬的時候,他可以冷眼旁觀,而你外公癱瘓在床那半年,我幾乎整日以淚洗面,如果我和這樣的人結婚,往後也許也會面對他這樣冷漠的一面,我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并不會幫我。”
“結婚是兩個家庭的事情,如果他家裏出了什麽事情,我扪心自問可以做到義無反顧去幫忙,但祝進華卻顯然不是這樣,不知道是他太冷血自私,還是我對結婚伴侶的要求太高。”
丁費思抱住費秀,鼻頭一酸,
“那你明明知道,現在爲什麽還要嫁給他?”
費秀拍拍她的背,
“因爲現在我有能力保證,哪怕他對我冷血,我依舊可以全身而退,說白了,是我二十多年都沒能放下,我依舊是很愛他。”
丁費思眼睛微紅,
“媽媽,你到底喜歡他什麽?”
這麽冷血自私的一個人,當初都不願意嫁,何必二十多年後再回頭?
但是過了這麽多年,費秀已經很清楚自己對祝進華的感情了,她的确是無法自拔,不如和自己和解了。
嫁也沒關系,現在男人對她來說隻是一件飾品,一件衣服,并不是必須品,而他有些什麽樣的脾性,她已經無所謂了。
費秀想起當年的事,
“我大一入學的時候,他大四,是學校裏的風雲學長,喜歡他的人很多,我出身并不好,并沒有想過能和這樣的人産生交集,但是突然之間,他走到我面前,開始找機會和我待在一起,毋庸置疑,當時不過剛成年的我自然會對他動心。”
那段日子像做夢一樣,一個鮮少被人關注,甚至還有些自卑的女孩子,突然被一個被很多人關注的男人喜歡,這種喜歡像是突然把人捧上雲端,像中了彩票。
她全然被祝進華迷倒,他年輕,高大,英俊,一舉一動都讓她心動。
甚至直到現在,見到祝進華的一瞬,仍舊怦然心動,他渾然天成有一種風流的儒雅,如果他是藥劑,那麽費秀無疑是吃下了緻死量,根本沒辦法擺脫這種心動。
而年齡的增加給祝進華帶來的不是衰老,反而令他的魅力愈發蠱惑人心。
他像一個殺手,下手狠厲之後,卻可以拿出手帕斯文地擦着手,再垂眸輕笑。
往祝進華身邊撲的不僅僅是稍比他小幾歲的女人,更多的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對那些小姑娘來說,祝進華有緻命的吸引力。
哪怕是飛蛾撲火。
費秀摸着丁費思的頭發,
“費思,媽媽沒有辦法,媽媽是真的愛他,現在我已經活過半生,有了全身而退的能力,和他結婚,相當于給自己買了一個很喜歡的昂貴包,不是想借這個包讓我過得多開心,而是滿足一個長久以來的心願。”
“你懂嗎?”
如果祝進華再給她帶來長久的痛苦,那麽費秀有底氣直接把這個昂貴的包扔掉。
丁費思眸中淚光閃爍,
“媽媽,如果他還是特别不好,你還有我,我會一直站在你這邊。”
費秀輕笑一聲,
“就是覺得有你,我才更有底氣,我女兒那麽厲害,大家都羨慕我有一個又能賺錢又有名氣的女兒,你都不知道,家裏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有多羨慕我。”
丁費思破涕爲笑。
費秀卻緩緩道,
“費思,有時候我覺得你真像我,有時候又覺得你真不像我。”
丁費思哽咽道,
“哪裏不像?”
費秀笑道,
“你可以把一件事情做絕,做到極緻,絕不回頭,媽媽很難做到,哪怕過了二十年仍舊念念不忘。”
“也許正是因爲這樣,祝野才更害怕你離開。”
丁費思一愣,
“爲什麽提到祝野。”
費秀思索着,徐徐道,
“其實他來找過媽媽,他問過你這三年,問過你的心理狀态,我沒有全說,但是他知道你是領養的之後,又找過我一次,随後便向福利院捐了一筆巨款,他很心疼。”
“祝野雖然年輕,但是他和他爸爸并不是一路人,我後來聽護士說,他明知自己不久前獻過血,再獻血會危險,仍舊擋在你前面獻了血,僅僅是這一個細節,他就和他爸爸泾渭分明,他爸爸明知隻是舉手之勞,會解決我的燃眉之急,也依舊冷眼旁觀。可祝野卻能在自己的情況并不好時,挺身而出。”
同樣是天生風流相,祝進華是真的風流,祝野卻不是,在這樣風流的外表下有一顆純情而專一的赤子之心,說實話,費秀很意外。
聽祝進華提起過,祝野和他一直離心,祝野認同不了他許多做法,所以早早就搬出去住,平時的交流也不多。
想來祝進華和祝野确實不是一路人。
丁費思想着費秀說的那些話,想着祝進華曾經讓費秀那麽失望過,她忍不住心裏難受。
一次婚姻是這樣,兩次也是這樣,媽媽明明配得上更好的人。
盡管明白媽媽隻是滿足一個夙願,早已經看清了祝進華,如果有事也能夠及時止損,丁費思也依舊難受。
她希望媽媽嫁給一個好人。
丁費思抱緊費秀,淚眼模糊間,不知不覺就睡着了,半夜的時候卻突然驚醒。
她一頭冷汗,想起夢中的場景依舊後怕,而黑暗的房間讓她壓抑難受,她忍不住伸手開了燈。
費秀醒了,見丁費思一頭冷汗,狀态明顯不對勁,
“怎麽了?”
丁費思指尖冰涼,壓抑住情緒,努力平靜道,
“我夢見我們住在一個很高的山間城堡裏,裏面有歹徒追殺我,我看着三四層樓高的窗口,你穿着很繁複的歐式禮服拼命往窗口跑。”
費秀穿的,是白天試的那件婚紗,而歹徒的臉,有時是潘建國的,有時是祝進華。
她的心跳依舊極快,
“歹徒就在身後,我想直接從樓上跳下來躲避歹徒,旁邊的人拼命地喊你回去,讓你不要接,接了會被砸死。但你還是跑了過來。”
夢裏的費秀義無反顧過來跑到了窗口下,張開雙臂要接丁費思。
她喊着“媽媽接住你。”
那個着急的眼神,讓丁費思心痛。
可是夢境到這裏就停了。
她跳了下去,卻沒有結果。
費秀給她擦汗,卻沒有安慰她那隻是個夢。
費秀輕聲道,
“那媽媽接到你了嗎?”
丁費思搖搖頭,
“夢到這裏就停了,我也不知道接到沒有。”
可是丁費思回答完許久,費秀都躺下去再睡着了,丁費思睜着眼睛看天花闆,才突然後知後覺了什麽,一股眼淚突然湧了上來。
明白過來那輕輕一句話背後的本能。
哪怕是夢,她也是媽媽的女兒。
就算不是真的,媽媽也想知道夢裏有沒有接到她。
丁費思的眼淚順着太陽穴往下滑,落到枕頭上。
再醒來時,已經是清晨,似乎有心靈感應一般,費秀也睜開了眼睛,她看着丁費思,忽然道,
“費思,媽媽做了一個夢。”
窗外陽光浸透輕紗窗簾,費秀的聲音很輕,
“媽媽接住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