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行宮清池波光粼粼。燈火下,紅白錦鯉于池水中翻騰,正争搶着那一粒粒落入池中的魚食。
池是囚籠,食是誘餌,而那投食之人則是決定生殺予奪魚生魚死的天神。
“主子,恭親王與安親王皆已伏法,蘇信在京城内的殘餘勢力也被悉數剿滅。按照您的囑咐,内閣此刻正在連夜拟定新的官員任職名單。我看新首輔的意思,想必明日便能遞到您的手上。”
池邊,洗盡血污的萬順躬身垂首,嘴角噙着一抹淡笑。
而這淡笑的背後,是隐隐的激動與瘋狂。
兩年了,自打跟随主子回京他一直在努力的壓抑自己。
忍。
怒要忍,笑要忍,即便被罵被辱被打也必須陪笑獻媚,裝作膽小懦弱無知無覺。
可他們是惡鬼啊。
殺啊!
他無數次想把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們千刀萬剮,讓他們明白什麽是世間險惡,什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直到他們踏上了這雲山之巅。
從今日起,他們再也不用看那些“貴人”們臉色,聽他們口中所謂的禮義廉恥仁義道德了。
擡眸,萬順用虔誠的目光注視着眼前的蘇肆,注視着他們的新皇。
他看着對方将手中魚餌悉數丢入池中,而後一點一點擦拭着自己白皙修長的十指。月光皎潔中,少年白得像玉一樣,甚至比玉還要蒼白一分。
在萬順的記憶中,自家主子的容貌一直是勝過大多數女人的。
很美,美得凄厲,甚至是危險。
“很好。”蘇肆點了點頭,竟似閑聊般問道:“萬順,你覺得今日之後那些人會服朕麽?”
“主子,您今夜救了他們的命,他們感激您還來不及呢。再說了,您本就是他們親手推舉的皇帝,是東陵的血脈正統,是……”
“血脈正統?什麽是正統?”
起身,蘇肆那雙鳳眸微挑,眼底暈開一抹氤氲的笑。
“朕從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正統,更不在乎自己姓不姓蘇。是人都有欲念,而朕的欲念便是将想要之物想要之人牢牢攥在手中。權之一字在手,方有随心所欲之能。朕所願,僅此而已。”
萬順瞳孔微縮,幾乎是瞬間跪在了地上。
主子在敲打他。
他們在一夜之間斬殺亂黨,逼得朝中大臣紛紛臣服。所以在以他萬順爲首的暗衛們看來,他們赢了,他們熬出頭了,他們的主子也将是真正的九五之尊東陵之主了。
所以他們飄了,他們覺得主子應該也很開心吧。
但事實并非如此。
因爲此刻的萬順竟從自家主子身上尋不到一絲一毫的喜色。
這說出去恐怕都沒人信吧……
然而這就是他眼前的事實。
回眸看向池中搶食的遊魚,蘇肆的笑中也多了幾分自嘲,甚至是諷刺。
曾幾何時,他帶着對東陵對父皇對朝臣對所有人的怨恨離開京城,他滿心陰暗,睚眦必報,誓要站在東陵之巅殺掉所有輕他害他賤他之人。
他對皇位是有過期許的,甚至是近乎瘋狂的執念。
他以爲他想當皇帝,想報仇,想殺人,想站在衆生之巅。
直到他遇到了一個叫姜茶的瘋子。
他被帶偏了。
他恨啊,恨不得掐死她,将她化爲蝼蟻無情的碾碎,然後挫骨揚灰。
可人都是趨光的,他也一樣。
所以他失敗了。
他開始明白他想要的不是皇位,而是掌控人生、保護自己,不再于黑暗中哭喊嘶吼無助的自由。
生殺予奪,随心所欲,是不是登上皇位站在巅峰便好了?
如果是以前,他沒得選,他隻能認。
因爲他很笨,他隻知道這一條路。
可現在呢?
他明白他即便當了真正的皇帝,能翻手爲雲覆手爲雨,能讓無數仇人盡數跪于腳下……
他依舊會怕。
跟當初尋找食物被鞭打時一樣,跟出逃被追捕時一般,跟無數次重傷瀕死時絕望中又祈求着生機似得,希望那個人永遠都不要知道真相。
我曾欲盡我所有向神明祈願,祈願給我一抹朝陽,照亮我的世界。
光來了,可我卻快抓不住了。
可我能怎麽辦呢?
我怕啊。
我好冷。
真的好冷。
我抓不住也是要抓呢。
不擇手段、不顧一切……
蘇肆勾唇一笑。
所以他提前了自己所有的計劃,以最快的速度掌控了東陵,掌控了京城,甚至掌控了他的茶茶和茶茶身邊的一切。
他要捂住她的眼睛,堵住她的耳朵,封閉她所有的消息……
當然,他也不會給蘇墨玦那個鳥人半點靠近她的機會。
“傳令下去,今年春獵提前結束,明日一早所有人啓程回京。”斜靠在石桌之上,蘇肆再次向池中丢了一把魚食。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促使蘇信迅速造反,然後以正當理由将其剿滅的。
好不容易奪來的時間,豈能白白浪費?
“另外,立刻安排人手盯緊京城各個城門、街口、甚至是地下水道,朕要知道蘇墨玦何時回來。如今沒了反賊蘇信,朕有的是時間跟他玩兒。”
“是!”
萬順深吸了一口氣,幾乎是瞬間端正了自己的态度。
在主子的終身大事面前,他說什麽也不能馬虎!
今日他已經跟兄弟們達成了共識,堅決捍衛自家主子與娘娘的感情,萬不能給玉王那個小人興風作浪爲禍人間的機會!
别說他萬順了,就是他手下的兄弟們都看得出來自家主子這是真動心了。
他們這些惡鬼找到個良人不容易,何況是鬼中之王般的主子呢?
娘娘多好啊。
說什麽也不能被鳥人給攪合了!
于是萬順一拍腦袋,立刻狗頭軍師的道:
“主子,那兩個人怎麽用?是活着吊城門口呢?還是直接砍了挂頭?”
他說的這兩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兩日被手下人抓住的追風和逐影。
“他們何時能入京?”
聞言的蘇肆一挑眉,他倒是差點把這兩個人質給忘了。
“最晚後日。”
“後日?”
看着自家主子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萬順覺得他恐怕得再催一催了。
害,這年頭砍頭都得加急了啊。
月色朦胧,一支黑衣小隊正于山間小道上穿梭。
叮叮當當,隊伍中央的鐵車與鐵鏈相互碰撞,在這寂靜無人的山林中泛着凜凜冷光。
這一幕顯得格外詭異,連山林中的飛鳥也紛紛遠離。
“逐影啊,你說我們這是到哪兒了?”
車内,傷勢已愈的追風正靠在車壁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一旁的逐影聊天兒。
他覺得這脖子涼絲絲的,就跟誰在念叨他似的。
“不清楚。”
逐影在黑暗中搖了搖頭。
這已經不知是追風第幾次問他這個問題了,都說了不知道了……
可逐影也不嫌追風煩,而追風更是完全不覺得自己有問題。
沒辦法啊,這破鐵車裏連盞燈都沒有,别說看畫本子了,他連逐影的臉都看不清楚。
太特麽無聊了。
他覺得要不是小皇帝在故意惡心他們,就是這群看管他們的人不懂事。
這軟骨散都喂了好幾瓶了,這麽多人守着他們還能跑了不成?
車可以不下,但燈好歹給一盞啊。
“這路線明顯是提前挑過的,周圍沒有人聲不說,連農忙的聲音都聽不見……”
逐影歎了口氣。
鐵車無法看到外面的情況,所以他們隻能靠聽和偶爾下車方便來獲取信息。然而對方早就把他倆調查清楚了,如今的一舉一動明顯都是在防備他們。
就比如這穿山越嶺不見人煙的道路,他們幾乎很難遇到能傳遞消息的人。
在這種情況下,即便他逐影擅長傳遞消息,追風巧言令色慣會哄人,他們也沒有用武之地。
對方是在磨他們的心性,讓他們除了吃和睡什麽都做不了。
是,他們還能聊天,可他們兩個大男人還能聊家長裏短不成?
王府和主子的事兒是不能聊了,畫本子的東西逐影又不願意聽……
不行了,追風覺得自己要瘋了……
說實在的,此刻的他真有些後悔了,他覺得他那日就不該莽撞的。
早知道進來了這麽難出去,當初說什麽都得再掙紮一下。
然而逐影的想法則跟追風完全不同。
他覺得他們這次是遇到硬茬兒了,又或者說他們主子這是遇到對手了。
小皇帝藏得太深了。
深得讓他都有種背脊發涼的感覺。
然而逐影并不知道,此刻背脊發涼的不止有他,還有那剛剛在房間内醒轉的蕭烨。
看着床前面露擔憂,正跟他講述着今夜危局的煙雨,蕭烨隻覺得一股冷意從腳下沖上了頭頂。
蘇信敗了,傀儡帝赢了,而他在一切開始前便暈倒在了草地上,若非煙雨及時發現帶人将他擡走,他可能就被卷進厮殺裏了。
而就煙雨所說,周圍人都說他是自己暈倒的,連她托莫清荷請來的太醫都說他是因爲身子虛又吹了冷風這才出了岔子。
可蕭烨很清楚,他根本就是被人捂住嘴從背後敲暈的。
而且他也是習武之人,就算武藝未能痊愈身子尚有差池,那也絕對不是煙雨她們能比的。
别人都沒暈,就他暈了?
不可能的。
這根本就是有人在故意害他……
不對……
是警告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