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影評人曾經很誇張地說過,周雲一旦在鏡頭前掉眼淚,那其他人都可以直接不用演了。
這麽說是什麽意思呢,是說,周雲一旦開始掉眼淚,觀衆就隻會盯着她看,再也不會盯着别人看了。
别人演了也是白演。
這種說法當然很誇張。
不過,這個說法也說明了一件事,大家對周雲的哭戲評價是非常高的。
而對陳卓來說,在電視上、銀幕上看周雲演戲、掉眼淚,跟親眼看到周雲演戲、掉眼淚,那根本就是兩回事,兩個概念。
陳卓徹徹底底地懵掉,不知所措。
文冰喊了咔。
他舉着個大喇叭在坡上說:“周雲,剛才那一條不錯啊,再來一條,保一下。”
陳卓回頭看了一眼文冰。
心想,什麽東西?
他都沒有聽懂文冰在說什麽。
文冰也跟陳卓比了大拇指,說:“你表現得也不錯,表情很到位。”
陳卓一臉莫名其妙,他表現什麽了,就表情很到位了。
劉韻已經上前用餐巾紙幫周雲擦掉了眼淚。
周雲說:“我現在眼睛還濕着呢,等下再來。”
文冰:“可以,你好了喊我們。”
陳卓猶豫地看着周雲,想問什麽又不敢問。
周雲見狀,笑着問:“怎麽了?”
陳卓搖頭,也不知道說什麽。
“是被吓到了?”周雲問。
陳卓這才點頭,嗯了一聲,說:“我沒有想到,你說掉眼淚就掉眼淚了。”
他的臉上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容。
周雲笑了。
“這是因爲你是第一次拍戲,第一次在片場。”周雲說,“慢慢習慣了就好了。”
陳卓說:“我也不知道剛才導演爲什麽要誇我。”
“因爲你的反應特别純粹,真實。”周雲說,“你知道爲什麽我們從來不跟你說,我們要拍什麽嗎?一般拍戲的時候,導演都會告訴演員,接下來你要怎麽怎麽演,但是文冰導演是不是從來沒有跟你說過這樣的話?”
陳卓點頭。
“我其實也很奇怪,有點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周雲說:“因爲你不是一個職業演員,我們如果告訴你,你要做什麽,然後再由你演出來,呈現出來的效果可能會讓人覺得刻意,所以我跟導演商量了之後呢,決定不跟你說你要演什麽,就想要你最真實的反應。”
陳卓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
周雲:“因爲在這部電影裏面呢,也不需要你扮演某個人物,你平時是什麽樣子就怎麽樣就好。”
陳卓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又問:“演戲都是這樣的嗎?”
周雲想了想,說:“也不全是這個樣子,大部分時候,演員還是要去演一個人物的,表演出來,比如我剛才掉眼淚,那不是我想掉,我是扮演的這個人物在說那個話的時候,想到了自己過世的男朋友,所以就掉眼淚了,當然,表演其實它也不僅僅是一個純粹的演,最好的方式還是代入到角色之中,進入到角色的狀态,在那個狀态之下,你其實怎麽演都對了。”
陳卓說:“聽起來好複雜。”
“沒關系,你不用去理解我說的這些東西,說白了表演就是一種感覺。”周雲跟陳卓說,“這一次你隻是來幫我們在電影裏面串幾個鏡頭,以後有機會,真的開始扮演一個人物,你自己慢慢琢磨。”
陳卓驚訝地問:“我們之後還有這樣的機會嗎?”
“會有的,到時候看你自己的選擇,想不想拍。”周雲說,“但不管你拍還是不拍,你都還是要把書讀完,上個大學。”
陳卓露出腼腆的笑。
“我也隻會讀書。”
周雲感覺自己心情平複了一點,狀态也恢複了。
她轉頭對坡上的人說:“我OK了。”
“好,來,各部門準備啊。”文冰舉起大喇叭。
各司其職,把負責的事情準備好。
周雲又重新來了一條。
這一次周雲沒有讓眼淚掉出來,演得更收,更含蓄,所有的情緒全部都在眼睛一瞬間的失神裏。
易哲扛着攝影機蹲在水裏,從鏡頭裏看着這個畫面,一時也失神了。
……
說好了這部電影不太需要人物的表演,但是,就那麽短瞬的幾個片段,周雲一分一秒都沒有浪費掉,于無聲處将她的能力展現的淋漓盡緻。
如果這個時候周雲來一場崩潰大哭,或者是情緒更激烈的戲,也許會更打動人,更感染人,不過,那就跟整部電影的基調和風格不統一了。
易哲覺得,周雲這人最牛掰的地方就在于她既遵從了文冰想要的風格,還一點不含蓄地“大殺四方”。
真他媽的牛掰。
易哲都拍得興奮了。
一個好攝影師,能夠拍攝這種演員,又怎麽會不興奮呢。
易哲在拍攝《女殺手》的時候,還隻負責攝影組B組,這一次,文冰直接請他來掌鏡這部電影,雖然有更大牌的攝影師不願意接這種報酬低的活的原因,可易哲也還是很滿足。
因爲這是他第一次掌鏡一部電影。
任何一個年輕人,無論他到底有沒有才華,他們都是毋庸置疑地希望能夠得到别人賞識的。
偏偏易哲還是那種有才華的人。
如果不是文冰點了他的名,他恐怕還要繼續熬資曆,熬下去。
影視劇攝影這一塊就是這樣,它隻是一個技術工種,很多時候,它不像别的工種那樣容易凸顯才華。
尤其是在片場,它也不是你一個人決定的事情。
除了總攝影師,還有導演,還有制片人,監制,等等等等。
易哲很珍惜這一次機會。
……
周雲跟陳卓一直拍到天快黑。
光流眼淚就流了不下五回。
情緒有點被掏空的感覺。
但是沒有辦法,陳卓馬上要回學校上課,等他下一次放月假,劇組已經離開這裏了。
在他離開之前,周雲拉着他聊了一會兒之後簽約的事情。
“這件事,我的經紀人已經跟你媽媽說了,但沒有别的意思,并不是讓你現在就要去做演員,隻是将來這部電影可能有一些宣傳活動,有一個經紀公司和一個專業的團隊幫你們處理這些事情,會方便很多,另外就是,如果等這部電影上映了,有别的劇組想要請你們去拍戲,我們也會幫你們看看劇本,對接相關的事務,再咨詢你們的意見,願不願意拍。”
陳卓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小雲阿姨,我去别的劇組拍戲,也能掙錢嗎?”
陳卓問的這個問題不僅沒有讓周雲覺得陳卓是個世俗的人,反而讓她有些于心不忍。
因爲她知道陳卓爲什麽關心這件事。
爲什麽陳卓放月假回來,第二天一大早就去趕早集?
因爲他要給家裏盡量多賺一點錢。
陳卓他們家的情況稍微有點特殊,他爸爸之前在廣東那邊打工,後來因爲一個意外去世了。
就他們的媽媽一個人拉扯着兩個孩子長大。
陳卓他能上這個初中,全靠學校發的獎學金。
而他們家一直在爲陳卓的高中學費發愁。陳卓的成績很不錯,能夠考上本校的高中部,但是,因爲強者如雲,陳卓不一定能夠拿到獎學金,那樣一來,他就要支付每年獎金九千塊錢的學費。這對他們家來說,是一筆巨款。
這也是爲什麽秀秀媽媽在聽說陳卓和秀秀來參演這部電影就可以拿到上萬的片酬以後,立即就答應了。
周雲摸摸陳卓的腦袋,說:“小卓,來找你拍戲的劇組,當然都會給你支付片酬,你不用擔心上學的事情,包括秀秀上學的時候,你也不用擔心,你們拍了這部電影,别的不說,學費肯定能夠掙到的,就算掙不到也沒事,小雲阿姨給你們在背後撐着腰呢。”
陳卓搖頭,說:“謝謝小雲阿姨,但是媽媽說過,我們要自力更生。”
“我知道,我隻是希望你明白一點,小卓,好好讀書,在你需要的時候,我一定在。”周雲摸摸陳卓的腦袋,“明白嗎?”
陳卓嗯了一聲。
劇組安排了一輛車送陳卓去市裏。
周雲叮囑司機一定開慢點,路上注意安全。
她看着車子慢慢開遠,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山野的黑暗中。
她想到陳卓眼睛裏那點習慣性帶上的自卑,心中歎了口氣。
因爲拍戲,她認識了秀秀一家,能夠幫到陳卓和秀秀,但是,除了他們倆,還有多少這樣的孩子需要幫助呢?
周雲陷入自己的沉思當中。
晚上,周雲洗完澡出來。
劉韻正在她房間等她。
“小雲姐,導演讓我跟你說,明天天氣預報說是下雨,所以他準備拍室内戲。”
周雲點頭,說:“行。”
劉韻又說:“還有,小雲姐,我看你晚上情緒不是很高的樣子,是今天拍戲累着了嗎?”
周雲就把自己在想的事情跟劉韻講了。
劉韻一聽,說:“其實現在比以前都好多了,基本上想讀書的,還是都能讀到書。”
劉韻自己就是鄉鎮裏出來的。
她說:“我和我身邊的朋友們呢,也沒有别的想法,就隻是想要一個機會,一個改變自己人生的機會,不想一輩子都待在小地方,所以,大家都會出來的,有的人讀書好,通過考大學出來了,有的人讀書不那麽好,就跟我一樣,出來打工,但基本上都是自己的選擇,不像十幾年前,我聽說很多想讀書的家裏也不讓讀,非逼着出去打工賺錢。”
周雲:“但是,你看,像小卓這樣的孩子,他其實已經足夠努力,足夠拼命了,但是他仍然還面臨交不了高中學費的困境。”
劉韻說:“那是因爲他讀的本來就是最高的中學啊,想要拿到最好的中學的獎學金,難度大,競争大,他如果拿不到獎學金,就辦助學貸款,這些現在都很方便的。”
周雲點頭。
她不知道該怎麽跟劉韻去說,她隻是在陳卓身上,看到了一種人生來無法阻止的不公平。
是,陳卓當然可以用助學貸款去上高中,但是,之後呢,還有大學,大學的學費也要靠貸款嗎?
當然,他可以一路靠貸款讀完書。
但相應的,他在一畢業,其實就已經負債累累。哪怕政策再好,不催着他還這筆債,可是這筆債就砸在他的心頭上。
像陳卓那樣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孩子,這筆債就是他心裏的石頭,要麽取出來,要麽,折磨得他日夜不能安甯。
周雲知道自己沒有那個本事去改變這種不公平。
她隻是在思考,自己能夠做一點什麽?
……
後面幾天的拍攝,都非常順利。
周雲和文冰越來越默契,周雲也越來越知道文冰要什麽。
現在經常就是文冰時不時地拿出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一段話,讓周雲現場念一念。
然後文冰再根據周雲現場念的效果進行修改。
當然,這些紙條上的内容跟他們要拍攝的東西基本上沒有關系,全都是要用在前面拍好的畫面裏的獨白。
這麽大篇幅的獨白……周雲都很震驚,不知道最後電影剪出來會是什麽樣子。
可是看着文冰這麽胸有成竹的樣子,周雲就隻好把這些震驚、疑慮全部都放在心裏。
周雲每天就看看藍色的天,白色的雲,摘一些果子,做一些小吃,還跟秀秀媽媽學了一手做泡菜的功夫。
終于,要拍到她跟于支陽的戲了。
開機這麽久,于支陽就拍過一場戲。
他就默默地跟組,一句怨言沒有。
誰知道,要拍水庫那場戲的那天,天氣預報明明說是晴天,大太陽,結果一大早就電閃雷鳴,大雨傾盆。
沒得辦法,隻能臨時調整拍攝計劃,拍周雲和于支陽兩個人在屋檐下喝茶的戲。
準确的說,是于支陽躲在周雲院子外邊偷看她,被她抓了個正着,于是把他喊到檐下,給他烘衣服,一起喝了壺茶的戲。
雨是天然的。
易哲穿着雨衣,賊狼狽地先在外邊拍于支陽的戲,從于支陽的視角拍周雲。
周雲自己坐在屋檐下,弄了個小火爐子,上面放一塊鐵絲網,然後把一茶壺擱上頭,茶香袅袅。
易哲的攝影機是寶貝,好些人伺候這台寶貝,搭棚子,以免進水了。
甭管易哲那邊在弄什麽,周雲就一直在弄自個兒的事,保持在狀态裏。
于支陽本來還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雨弄得有些心浮氣躁,看到周雲眼睛看都不看他們這裏一眼,淡然處之地侍弄着她那套茶水,仿佛整個雨幕将她與這個世界隔開了似的。
于支陽的心慢慢也就靜了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