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雲一看就知道了，于支陽這是怕她因爲剛才的事情而生氣呢。
周雲對于支陽露出笑容來。
“真以爲我生氣了？”
于支陽愣住了。
文冰扭頭一看于支陽的樣子，“哈哈，這傻小子，真以爲你發脾氣了呢。”
于支陽讷讷地問：“不是嗎？”
周雲說：“演戲呢，是文冰讓你大笑的吧？”
“嗯，是導演讓我這麽做的。”于支陽說。
“我估計他這是有了新的想法呢。”周雲直接說，“他想讓我們兩個人在電影裏相遇的時間提前。”
文冰：“你看，我說爲什麽這部電影非你不可，得由你來演。”
周雲：“少來。”
“你不覺得嗎？讓小于跟你在這裏發生一點矛盾，對後面你們兩個人的進一步接觸和認識有一個前後的轉變？”
“某人不是說人物關系和表演不是這部電影的重點嗎？”
“想法發生了改變。”文冰說，“我現在覺得多拍一點你跟于支陽的對手戲，應該會很好看，管他的，想怎麽拍怎麽拍，回頭再剪。”
周雲：“太貪心了。”
于支陽直到這個時候才聽到文冰在說什麽。
“我都行，聽你們的。”
周雲摸了摸于支陽的後腦勺——他太高了，周雲隻能摸到後腦勺的地方。
這還是在于支陽習慣性地在他們跟前低着頭的緣故，才能摸到。
拍完周雲，天光已經變了。
文冰說：“明天還得再來拍于支陽的部分，今天是拍不了了，回去吧。”
今天下午都是以周雲爲主的拍攝。
于支陽給周雲搭了一下午的戲，也沒有拍到一個主要鏡頭。
“辛苦了。”文冰在其他人收東西的手，拍拍于支陽的肩膀，“一下午都沒有拍到你。”
于支陽說：“沒關系，導演，我都可以的。”
文冰啧了一聲，說：“不愧是小雲的小弟哦，這脾氣和态度都是一模一樣的。”
于支陽低頭，腼腆地笑了笑。
文冰還真不知道說什麽了。
于支陽每次露出這種腼腆的笑的時候，文冰都無可奈何。
沒脾氣。
像條溫馴的大狼狗。
而文冰知道，于支陽的溫馴，顯然是對着周雲去的。
……
這個時候，天實在黑得早。
但周雲沒辦法收工。
晚上要接着拍。
大家吃過晚飯，機器架好，大家就找個地方休息了。
晚上要拍的這場戲，是周雲坐在院子裏發呆。
至于劇情，沒有劇情。
基本上沒有人知道導演要拍什麽。
連周雲也不知道，當然，她是覺得文冰自己也不知道。
文冰隻是想拍拍看。
她敏銳地意識到，文冰在嘗試一種新的拍攝方式，就是到現場才去想，要怎麽拍。
周雲之前演戲都不敢這麽做，文冰比她狠。
但是周雲倒是挺支持文冰這麽做，她也想要試試不一樣的感覺。
反正這個劇本，提前寫不寫都不是特别的重要。
劇情隻是其次而已。
她一個人的時候，文冰就是想要捕捉到一些瞬間，一些狀态。
周雲坐在院子裏，悠然地望着夜空。
鄉下的夜空，星星很多，也很亮，是真正的星空。
周雲這麽望着天空，望得久了，還真有點神遊物外——出神了。
她在想，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麽，要過什麽樣的人生。
又來了，又開始了這種一個人時經常出現的無聊遊戲，遐想未來。
但是，這也格外正常。
一個人不七想八想，那做什麽呢。
周雲的眼睛裏全是東西。
屋子裏，文冰和于支陽一起坐在監視屏後面。
“小于，你看，你小雲姐最厲害的地方就是這種地方，明明一動不動，也沒有什麽表情，可是沒有表情的下面又全都是故事。”文冰給于支陽指點，“你看她的眼睛，她是真的正兒八經地在想一些事情，而不是演一種想的狀态，就這點東西，拍出來，在大銀幕上放出來，特别打動人。”
于支陽點點頭。
“你千萬要學好東西，不要把你的五官變成小學生的橡皮泥，捏得又醜又難看，還挂不穩似的，好像随時有哪個部位要掉下來。”
于支陽又嗯了一聲。
“你表演是自學的？”
“嗯。”
“那如果是你演這場戲，你坐在院子裏，會是什麽樣？”文冰問。
于支陽說：“不知道。”
他一派天然。
“可能……就是在腦海裏想下午在河邊遇到小雲姐的畫面。”
文冰聽了于支陽的話，笑了笑。
“你這麽想倒是不奇怪。”
就在這個時候，鏡頭裏忽然跑進來一個小女孩。
“小雲阿姨。”
是秀秀。
周雲睜開眼睛，驚訝地扭頭看向秀秀。
秀秀并沒有在院子裏看到别人，又是大晚上的，沒有注意到上方的大搖臂在拍攝。
屋子裏的人也都愣了，不知道該怎麽搞。
周雲沒有聽到文冰喊停。
她看着秀秀，摸摸她的頭，“怎麽了？”
秀秀高興地說：“我哥哥回來了！”
周雲驚訝不已。
屋子裏，文冰拿起對講機，小聲下指令：“鏡頭跟過去。”
于是，大搖臂的鏡頭慢慢地靠近了衆人。
腳步聲由遠及近，是跟着秀秀一起來的。
周雲循聲看去。
一個穿着校服的清瘦男孩走了過來。
很清俊的一個男孩。
他走到周雲跟前，禮貌地說：“小雲阿姨，您好，我是陳卓，秀秀的哥哥。”
周雲露出溫柔的笑臉，說：“你好。”
陳卓說：“秀秀跟我說，你也想撈河蟹，我……”
他支吾了一下。
“如果你還感興趣的話，要不，明天我帶你們去。”
周雲露出驚喜的表情，眼睛裏都是光，“真的嗎？好啊，太好了。”
陳卓有些青澀地笑了一下。
“你是剛從學校回來嗎？明天不用上課嗎？”
“放月假了，有兩天月假。”陳卓說話很有禮貌，而且，普通話也很标準，不過，聲音有少年時期特有的那種變聲感，還無法很好地控制自己說話的音調，卻更顯得青澀。
文冰竟然還沒有喊停？
周雲心裏面這麽疑惑了一下，隻好繼續跟陳卓和秀秀說下去。
“小卓，你是在哪個中學上學啊？”
“臨江市一中。”陳卓回答。
“真厲害，是市裏面最高的高中吧？”周雲笑着問。
這是秀秀之前跟她說的。
陳卓有些腼腆地點了下頭，點頭的動作都很輕，似乎是不好意思誇自己的學校是全市最好的高中。
周雲忽然想起來什麽，說：“對了，你們進來吃點東西呗。”
她起身招呼兩個小孩要進屋子。
雖然攝影機還在拍，但是周雲覺得兩個小孩在院子裏站了這麽久，太冷了，應該把他們喊到屋子裏吃點零食，喝口水了。
陳卓卻連忙拒絕了。
“謝謝小雲阿姨，我們不吃了，已經刷牙了，等會兒要回去睡覺了。”他很有禮貌地找了個借口。
周雲：“啊？這麽早就刷牙了？”
秀秀說：“哥哥明天早上要起很早呢。”
“不是不用上課嗎？爲什麽還要起很早？”
“明天鎮子上趕集，我去把媽媽這段時間做的肉幹和果醬拿去賣了。”陳卓說。
周雲恍然。
鎮子上還保持着他們趕集的傳統，在約定好的日子，會有很多人家在鎮子上擺個小攤，賣自家的東西。
“那我們先回去了，小雲阿姨，我們明天下午來找您。”陳卓說。
“拜拜。”周雲說。
她目送兄妹倆回去，一直站在原地。
她看着秀秀的小手被她哥哥牽着，這一幕讓她心裏頭湧起了些許羨慕。
……
“Cut！”
文冰驚喜地從屋子裏走出來。
“真的是神來之筆啊！我喜歡這一段！”
周雲回過神來，轉頭看向文冰。
文冰給她比了個大拇指。
“真的，我喜歡剛才這一段。”文冰說，“等會兒我得讓老王去跟她們家說說，跟他們簽一份演出合同。”
周雲驚訝地看着他。
“你想讓他們出現在電影了？”
“對，就剛才那一段，我特别喜歡，我想把它放到電影裏。”文冰說，“一對住在隔壁的兄妹，你看，他們出現以後，你整個人都溫柔了起來，你意識到沒有？你在小孩子面前的時候，完全沒有攻擊性，就呈現出了一種很特别的、女性獨具的溫柔。”
周雲搖頭。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文冰說：“你來看。”
他帶着周雲去看剛才拍攝的片段。
周雲看到鏡頭裏的自己，尤其是自己跟陳卓和秀秀說話的時候，她看到自己眼睛裏有像水一樣的光。
跟平時的她都不太一樣，沒有這麽溫柔與内斂的時候。
尤其是剛才的拍攝，她都沒有上妝，是正兒八經的素顔。
因爲夜色的原因，也不會顯得過于素淡，呈現出一種玉質般的質地。
周雲一看就懂，文冰爲什麽會喜歡這一段了。
因爲自然。
以及自然之中的生機勃勃。
這就是文冰想要在這部電影裏面表現的，一種人與人之間的溫存和真實。
“不過，他們喊我喊小雲阿姨，這不會穿幫嗎？”
雖然說可以後期再配音，不過，文冰是一直想要現場音的。
文冰說：“後期配吧，就用這幾句詞，挺好。”
他說：“我們現場收的都不能用了，我有了新的想法。”
“什麽意思？”周雲問。
文冰：“你看，這是我根據你上午拍的内容，寫的一些話。”
他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本，小本上是他剛寫的。
“住到這裏來，是我一個很自私的決定，離開城市，來到鄉下，與之前的生活完全脫節，隻是想要一個人待着。”
“聽說馬上就要下雪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看到這裏的雪，村子裏的人不多，很多年輕人都出去了，他們好奇我爲什麽會在這裏租一個房子，住下來，但他們也很善良，在我住下來以後，經常教我怎麽鋤地、種菜，我本來是不想自己做這些的，但是有一天我看到鄰居家的那片菜園，看到那些長在土裏的蔬菜、果子，我突然也有了想要自己弄一片菜園的念頭。”
“一個人住，有很多的不方便，但也有很多的方便，會有偷懶的時候，可是在這裏，偷懶的後果會非常直接地顯現出來，就像不及時劈柴的話，到了要用柴的時候就兩眼捉瞎了。”
……
都是大段大段的獨白。
文冰的字寫得很潦草，一看就是匆匆忙忙寫出來的。
周雲驚訝地問：“都是後期配？”
文冰點頭。
周雲想象了一下。
有點像紀錄片。
周雲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文冰：“明天你們去捉河蟹，我也去把那一段給拍下來。”
周雲點頭。
“本來我想着等會兒再去找他們，跟他們解釋一下明天不能去，剛才都是在拍戲。”周雲說，“這樣也好，不過，你們打算什麽時候去找他們說這件事？”
文冰說：“就現在呗。”
周雲點頭。
于是，文冰、周雲和王梓琳三人一起去了秀秀家。
陳卓開的門，看到他們，一愣。
王梓琳笑着問：“小卓，你好，我是王梓琳，你媽媽在嗎？”
陳卓遲疑地點了下頭，說在，然後問：“你們找我媽有事嗎？”
周雲看得出來，陳卓對他們有戒備心。
她說：“是關于電影拍攝的事，小卓，我們能不能進去跟你們聊一下？”
就在這個時候，秀秀媽媽出來了。
“欸，小王，小雲，你們怎麽這麽晚來了？”秀秀媽媽驚訝地看着他們。
周雲跟他們最熟，所以由她來開口。
“姐，我們想請小卓和秀秀參演我們的電影。”周雲說。
秀秀他們一家露出震驚的表情。
……
“您看，這就是剛才他們倆跟我說話的片段，當時正好在拍戲，秀秀可能沒有注意到有攝像機在拍，文冰呢，覺得他們跟我那段對話很好，想要放到電影裏去。”周雲把文冰剛才拍的一段視頻内容用筆記本電腦播給秀秀媽媽看了，“還有就是，明天中午小卓帶我們去捕河蟹，也想拍一下。”
秀秀媽媽一臉茫然。
“這、這也能拍成電影嗎？”
周雲笑着說：“能啊，而且，小卓和秀秀都是很好的孩子，大家肯定會喜歡他們倆的。”
秀秀媽媽猶豫地絞手。
……
對于一家普通人來說，做演員這件事似乎距離生活太遠，遠得仿佛是另一個星球的事情。
周雲一時也緊張，不知道秀秀她媽媽會不會答應。
秀秀她媽媽說，要回去思考一下。
演員。
這個職業看上去太光鮮亮麗了。
但是，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光鮮亮麗地穿着這件職業的衣服，安之若素地穿很久。
有的人穿上之後，承受不了那些看過來的目光，隻能慌慌張張地脫下來。
這太正常了。
一切都很正常。
爲此，周雲這天晚上沒有睡好。
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忽然想到了之前都沒有想過的事情，那就是如果真的把秀秀和陳卓帶上演員這條路，對他們是好事嗎？
兩個人都還是孩子。
而他們隻是一個鄉下人家的孩子——這麽說很殘忍，可是，這也是事實，他們并沒有足夠的實力去支撐兩個孩子去做演員夢。
周雲一直思考到深夜，翻來覆去睡不着覺。
她坐起來，給宋遲發消息：你醒着嗎？
宋遲秒回：還在片場，怎麽了？
周雲：我想給你打個電話。
過幾秒，電話就打過來了。
“怎麽了？”
周雲把自己想了一晚上的問題跟宋遲說了。
“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麽辦。”
宋遲說：“你擔心改變了他們的人生？”
周雲：“你也知道，文冰的電影不管怎麽樣，都肯定會受到很多人關注，他們兩個人……也許會受到很多的關注，但是，他們在鄉下，其實沒有那麽多能力去阻止一些東西，萬一有很多的狗仔來打擾他們的生活呢？”
宋遲：“那按照你這樣的想法，其實很多小孩都不應該來做演員才對。”
周雲說：“很多有能力在小時候就去做演員做童星的，他們家境都很好，他們不像秀秀家……”
宋遲：“停停停，打住。”
“啊？”
“你想得太多了。”
“哈？”
“這些事情，你應該告訴秀秀家，讓她們自己做決定，而不是你自己在這裏東想西想。”宋遲說，“再說，既然你也說了，他們都還是孩子，讓他們在成長過程中多一個選擇有什麽不好的？他們又不是現在就要做決定說這一輩子是不是都做演員了，出名了，周圍人都認識了，那又怎麽樣呢？被多關注一點，影響他們上學了嗎？他們是偶像還是什麽，會被人圍追堵截？”
宋遲一頓話哐哐哐哐地說下來，周雲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了。
“你其實很清楚我跟你說的這些，你隻是怕幫别人做決定。”宋遲最後說，“但是，這個決定不是你幫他們做的，是他們自己做的。”
周雲挂了電話，躺在床上，看着黑漆漆的天花闆，心想，宋遲說得對。
第二天一大早。
又是照舊，五點鍾就有人來鋪軌道，架設備，調光。
周雲困得不行，眼睛都睜不開，周圍有人忙碌，她都不想睜開眼睛。
劉韻拿紙潤濕了給她潤嘴。
直到要拍她起床了，她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本章完)